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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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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口很在意纸门另一头。

“师傅在做什么呢?我也就算了,竟然让多多良先生久等。”

“没办法,我毫无预警就跑来了。”多多良说。鸟口也是一样。由于连续有客人来访,店主人索性将书店打烊了。这是常态,所以鸟口也不觉得给人家添了麻烦,不过仔细想想,对方应该相当困扰吧。

“关于那个涂佛……”

鸟口转移话题。

“它是什么样的妖怪呢?会乱涂些什么吗?”

“不会吧,应该。”

“那……我知道了。这一定是假的佛像,要是虔诚万分地对它膜拜,就会被它用舌头像这样舔舔舔……”

“有、有这样的传说吗!”

多多良好像当真了。

“在哪里搜集到的?”

“只、只是临时想到的罢了。”

多多良甚至打开笔记本,舔起铅笔来,鸟口连忙否认。要是多多良把他信口开河说出来的内容写成论文就不得了了。“听起来很不错说。”多多良遗憾地说道,阖上记事本。

“狐狸化身为神佛的故事是有的。有个民间故事就是老狸子化身成阿弥陀佛,受到众人膜拜,不过大部分都被猎人给识破。但在那种传说里,大部分都是佛祖在室外显现迎接,而且身形庞大,不会在佛坛里,对吧。”

“佛坛给人的感觉就是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呢。”

“嗯,就是啊。然后啊,我第一个怀疑这是不是器物的妖怪——付丧神。就是器物经过百年会变成妖怪的那个。”

“像雨伞妖怪之类的?”

“对对对,雨伞妖怪。石燕画了许多佛具妖怪,像是钲五郎、拂子守、木鱼达磨等。而像经凛凛就是佛典幻化的妖怪。”

“佛典?妖怪一般不是都害怕经文吗?”

“害怕经文!”

多多良高兴地叫了一声。

“确实如此。灵验的经典应该是妖怪的敌人才对呢。”

“可是佛典却变成妖怪吗?”

“是啊。如果经书会变成妖怪,佛像久了也会变成妖怪吧。”

“这样啊。不过仔细想想,就算是佛像,也是人做的,就像人偶一样嘛。那么涂佛是佛祖变成的妖怪吗?”

“不对。”多多良当场推翻自己的说法。

“不对?”

“不对。你看看这张图。佛像画在另一处不是吗?”

多多良指道。画上画着半掩的佛像。

“这家伙不是佛像。这里本来应该是放牌位的地方吧?但是说牌位变成妖怪又很奇怪。于是我接着专注在涂这个字上面。”

“涂……?”

“对,涂。名字上有涂字的妖怪不少,像是涂壁、涂坊、涂坊主。涂壁和涂坊是一种会挡住去路的妖怪,所以是野袄、冲立狸这一类的妖怪。野袄是鼯鼠的别名,鼯鼠又与牟蒙嘎相通,牟蒙嘎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妖怪的古语。也有一种妖怪叫做百百爷(momonji)。另一方面,涂坊主也是野篦坊这一类的妖怪,感觉上也近似见越或伸上。”

“涂佛生灵……”

“什么?”

多多良似乎听不懂鸟口的冷笑话。

“隔壁一页有一个叫濡女的妖怪。此外还有滑瓢、涂篦坊的另一种称呼等等。但是涂佛并不是无脸类的妖怪呢。然后呢,所以说到涂,我就联想到漆器。陶瓷叫做china,但说到japan就是漆器,而牌位是漆器吧?顺带一提,佛坛也有漆制品。虽然很昂贵,但是特定的宗派里会使用涂佛坛。”

“原来如此,涂佛坛去掉坛字的话,完全就是涂佛了。”

“没错没错。”多多良点点头。“我想或许能够从这里追查下去,所以调查了佛具两个月,结果什么都没发现。唉!也不能算完全没有,只是缺少关键性证据。然后……”

就在多多良举起手来要说明什么的时候,纸门另一头传来人的气息。

“或许被禁忌房间里的东西给作祟了。”佐伯布由说道,幽幽地笑了。

她彷佛忘了成长。

之所以让人感觉不像人,是因为她的脸是完美的左右对称吗?那双折射率低、有如玻璃珠般的瞳孔让人印象深刻。除了布由以外,益田不知道其它还有谁如此适合洋娃娃这般形容。如果是长得像洋娃娃般美丽的意思,榎木津也算同类,但侦探的坏规矩证明了他的人性。而布由似乎举止个性十分端庄,这更使得她充满了洋娃娃般的气息。

让人感觉不到生物的主张。

“禁忌房间……?”

益田重复。布由“是”地应答。

“我从小就被教导,我家——佐伯家——代代肩负着守护禁忌房间里的大人这个重责大任。”

“代代?”

代代守护着某样东西的一族,这可以理解。但是把保护的东西称做“大人”,就令人费解了。在漫长的岁月中,保护的对象被赋予了人格。那是类似神佛的事物吗?

“我生长的地方,是从伊豆韮山再往深山里去的一个小山村——其实也算不上山村,只是一个小村落。我在那里长大,但我不知道那片土地叫什么名字。因为在离开村落前,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所以从来没有想到要去区别、去称呼它。不过……我记得我们会把整个村落称做hebito。”

“hebito?”

布由点点头。寅吉呢喃自语道:“是蛇(hebi)吗?”

“应该不是吧……”敦子说。“……不过我也没有根据。”

布由接着又说了下去。

“村子以佐伯家为中心,有好几户很小的小屋……我想约有十来户吧,大家就像家人般彼此往来过着日子……。不过实际上应该就是一家人吧,因为姓氏好像也没有几个。但只有佐伯家的人例外,多被称做老爷、少爷或小姐。我想那个村子原本应该是由佐伯家与佐伯家的佣人所构成的。后来是因为身分制度改变吗……?不过佐伯家也不是武士家,或许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主从关系逐渐消失了。”

“哦,不是有桃源乡——或者平氏残党的村落吗?败逃的武将定居下来的地方,并不是那一类村落吗?”

“我想应该不是。我记得也没有家谱之类的流传下来……但或许只是我没有看过而已,不过家祖父嘴上总是挂着说:佐伯家还要古老太多了。”

“还要古老?比源氏与平氏更古老吗?我对历史不太熟悉……”

益田望向寅吉,寅吉猛烈地摇头。敦子接着说:“韮山……是吧?那里是伊豆的代官所所在地……在江户时期是伊豆国的中心地点。幕末时期,江川太郎佐卫门在那里开设了韮山垫,制作反射炉……不过伊豆原本就有许多史迹和遗迹。平家姑且不论,源赖朝被流放的蛭小岛,我记得也是在韮山。韮山的名称由来是因为北条早云所建造的城堡吧?那里是北条氏的发祥地。再更早的话……”

就是敦子的哥哥的拿手领域了吗?

敦子的话告一段落,布由接着说:

“我记得祖父说还要更古老许多。还说佐伯家从伊豆被称为伊豆以前就住在那里了。”

“那真的很古老呢。伊豆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称为伊豆的?”

益田这次直接询问敦子。

“咦?不清楚呢。我记得《豆州志稿》里提到,伊豆因为突出南海,所以叫做伊豆。还是《倭训栞》里写的?另外还有《诸国名义考》吧,说伊豆出汤的略称。嗯……算了,随便乱说会被哥哥骂的。我不知道。”

“不管怎么样,说比源氏和平氏还古老,也太夸张了吧。要称做旧家,也旧过头了。”

“没错,古老过头了。”

布由口气坚决地说。益田从她的语气中听到主张,朝她望去。但是宛如洋娃娃般的女子依然面无表情。

“长男继承家业,次男、三男服侍长男,女儿学习礼仪,嫁到家长决定的门当户对的人家去……”

“哦……”

“这就是佐伯家的规矩。”

“这……这是武家的规矩啊。听说是明治以后的风俗,不是那么古老的。”

益田在上次涉入的事件中学习到了。

有许多以为是自古以来的规矩,起源其实在近世。一直认为是常识的概念,大部分可能只是为政者便于掌握人民而捏造出来的。

主妇是女主人之意,所谓夫,说穿了只是人夫功夫的夫。长子继承、父权制度、男尊女卑等社会上视为理所当然并且遵行的事,其实并不是那么理所当然的。

“……我是这么听说的。”

“这样啊。”布由说。“可是我听说佐伯家从古早以前就一直是这种规矩了。”

益田不甚明了地问了:

“这样吗……?会不会其实府上的家系原本还是武家呢?”

布由静静地偏着头。

“我不这么认为。而且……这些规矩是有理由的,是为了内厅的……”

“禁忌房间?”

“是的。禁忌房间里的东西,照顾它的方法……是一子相传,只有长男能够学到。长男过世的话,就由次男、三男依序继承……女子不算在里面。”

“哦……”

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益田很难问出口。

“你受不了那种古老的陋习是吗?”

总觉得这话在哪里听过。

益田在上次涉入的事件里,看到了许多女性被古老的制度压垮、扭曲,却仍然不断地挣扎。

但是布由摇了摇头。

“我一直活在那种制度当中,所以老实说,完全无从感到不满。就像鱼不会去意识到水,不是吗?直到从水中被捞起来,才知道水的存在。”

“有道理!”寅吉少根筋地答腔。

“可是那样的话……”

到底是为什么?

“我认为制度或规则,这类束缚人们的事物,对于无法忍受的人来说,或许是真的无法忍受,但也不是废除了就能够海阔天空。而对于能够忍受的人来说,有或没有都是一样的。”

“你的意思是,对你来说,不管有或没有都无所谓?”

“嗯。”布由落寞地,同时有些歉疚地说。“我想对于家庭、家世、传统这类事物,有许多人在其中感觉到历史的重量与包袱吧。来找我商量的人当中,也有许多人说想逃出那些制度、破坏那些制度。”

——咨询者吗?

没错……这名女子就是华仙姑。听到这些话,益田才真切地感觉到。眼前这名述说的女子,并非只是个遭到恶汉追捕的不幸美女。

华仙姑继续说下去。

“是啊……之前来找我商量的年轻女子这么说了:我有个心上人,但是父母不允许我们结婚,为什么我必须和父母决定的对象厮守一生?这是我的人生,我要自己决定……”

“最近这种人突然变多了呢。”

“听说是呢。”华仙姑的口气像个异邦人。“那个时候,我一如以往,心不在焉地说出不带半点真心的神谕,但是我一边说着不知道谁让我说的话,一边这么想道:这名女子的心情……我半点都不了解。”

“不了解?”

“嗯。那名女子再三提到我喜欢、我要自己选择、这是我的人生,我我我地说个不停。那么自我到底是什么?只要照着我想的去做就是对的吗?坚持自我,是身为高等人种的条件吗?”

“呃,怎么说,这是为了过自立的人生……呃,或者说是为了守护个人的尊严……”

“我没有自我。如果说具备自我才叫高等。那么我就是一个低等的人。”

华仙姑嗓音清亮地说道。

益田困惑了。非常……困惑。

“呃。那该叫高等吗……呃,这不是高等低等的问题……”

不,就是高等低等的问题。每个人都毫不犹豫地说,自立的人比无法自立的人更了不起,不是吗?

“所以说,呃,那是现代的自我确立……或者说身为一个现代人……”

“过去的人比现在的人更差劲吗?”

“不……”

“制度虽然一直在改变,但是我认为人从远古以来就一直没有变过。我这样的想法是错的吗?”

“不……这……”

完全无法反驳。因为再怎么说。益田就是对那种墨守成规、死板的论调感到疑问,才辞掉刑警工作的。

华仙姑垂下头来。角度一变,表情看起来也跟着变了。

“我没办法断定我就是哪种人、怎样是我的人生。我认为我无法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不依靠任何人地活下去。因为我这个自我,是被父母养育、被社会守护,一直活到现在的结果,所以构成我这个自我的要素,大部分都是别人赋予的,不是吗?那么自我就像是一面反映世界的镜子——我深深地这么感觉。”

“镜子?”

“没错,镜子。”华仙姑彷佛宣告神谕似地说。“镜子可以照出各式各样的东西。无论是花还是脸,只要放在镜子前,全都会如实照映出来。看镜子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是在看镜子本身。然而每个人却都满不在乎地说他们在看镜子。”

益田赫然一惊。

华仙姑说的没错。镜子是没办法看的。每个人都只看倒映在镜子表面的东西,然后说是在看镜子。

“看到的只是虚像。每个人都认为倒映在表面的影像就是自我。可是那种自我,只要站在眼前的东西改变,就会跟着改变了。所以自我这种东西,找了也是白找。”

“那……”

“所以说,”华仙姑继续宣告神谕。“我想重要的是自我面对的是什么人。我刚才提到的女性咨询者显然想反抗父母。这是常有的事。但是假设说有苹果和橘子,父母亲叫她吃苹果,其实她本人觉得吃苹果也无谓,却出于反抗而选择了橘子,这种情况也能算是什么所谓个人的尊严吗?”

“这个,呃,确实有一个反抗的自我,而这个自我也是自我的一部分,如果顺从于这样的自我……”

自我自我自我。像鹦鹉般反复个不停,益田觉得自己真像个傻瓜。

华仙姑说了:

“在那种情况下,如果顺从真正的自我应该是两边都可以吧?不过前提是有所谓真正的自我存在。”

“或、或许她其实是喜欢橘子的。”

“或许吧。但是如果有一个人即使违反你的意志也强烈地希望你吃苹果,而且你也明白他的要求并非出于恶意,那么即使糟蹋别人的心意,也一定要选择另一样——人真的有什么喜欢到这种地步的东西吗?”

“唔……”

益田抱起双臂。

“相反地,虽然其实想吃的是橘子,但考虑到推荐的人的心情,结果还是选择了苹果……这样算是受到强制而扭曲自我吗?”

“这个嘛……”

益田望向敦子。

敦子默默地低着头。

益田觉得这种态度一点都不像她。

“虽然状况各有不同,而且婚事也不能和食物相提并论,不过无论如何……凡事都没有绝对,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

绝对这种东西只存在于概念当中。

“可是……若论您所说的所谓现代人,现代人唯有自我是绝对的吗?我……不愿意任凭别人摆布地度过一生,可是我也没有那么强烈的主张,明知道别人不愿意,也要……坚持到底。”

华仙姑维持着一贯的表情,忽然变回了布由。当然,那只是看着她的益田一厢情愿地这么感觉罢了。华仙姑会流畅地宣达神谕,但布由不擅于谈论自己。

“我大概了解你想说的意思。”益田说。“什么个人、自我,说得似乎很了不起,不过这些东西确实很暧昧模糊,而且是相对的吧。同时若是不拘泥于个人或自我,有没有制度都无所谓——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吗?”

“这……”

益田不明白。

益田质疑社会的绝对性而辞掉警官工作。但是如果连自我之于自我的绝对性都得怀疑的话……这……

“制度……例如说,法律算是一种制度吗?”

布由战战兢兢地询问。

她彷佛认为反抗时代潮流是一种主张,而主张是一种坏事。

“对……”

布由张开没有涂口红,却带着一抹艳红的姣好嘴唇,发出宛如敲打玻璃杯般的轻脆音色。

“对了……人……”

“什么?”

“不能杀人……有这样的法律吧?”

“当然有了。”

“对于想杀人的人来说,这条法律一定很碍事。因为会受到惩罚。可是对于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人的人来说,这种法律一点都不碍事。无论这种法律存不存在,都不会有任何不同。不对吗?”

“你说的应该没错。的确,世上很少有人会杀人。人不会那么轻易地杀人,大部分的人也认为杀人是件坏事,所以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主张不要惩罚杀人犯或修改法律。不过如果世上真的没有任何一个人拥有杀人冲动,也不会有限制的法律出现了。正因为即使很少·也一定有人想杀人,所以……”

“可是就算有法律,杀人行为还是不会消失。”

没错。

“所以……我认为人会不会做出那种凶残的行为,和有没有法律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布由说道。凶残的行为因为有法律,才被称为犯罪行为。因为有社会,也才会被称为反社会行为。但是若问如果没有法律也没有社会人就会大开杀戒吗?当然不会有这种事吧。

“所以……我认为家和规矩也是一样的。这类束缚个人的制度,也是因为先有一个团体,由于某些行为蒙受损害,才会制定出禁止的制度,同时也因为有人想要做出某些行为,制度才会出现吧。但是会遵守制度的人不是因为有制度才遵守,会破坏制度的人不管有多少制度,也一样会破坏吧……”

她的意思是,制度不管有或没有都无所谓吗?

“没错……就像即使明文禁止……还是会有人杀人一样……”

华仙姑——布由这么作结。

——杀人。

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益田彷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浑身战栗。

布由彻底地面无表情。没想到端整而毫无矫饰的脸竟是如此地恐怖。读不出感情。

“如果人不杀人……不是由于受到法律和制度所禁止的话……那么是受到什么所限制呢?”

布由问道。

“这……伦理观或道德观……”

不是吗?

难道不是吗?

“跟……”

敦子突然插嘴。

“……跟那种飘忽不定的道理无关。”

“咦?”

“人之所以不杀人。是因为人是人。”

“什么?”

敦子就这样沉默了。

华仙姑望着敦子的侧脸,面无表情地再次转向益田。看在益田的眼里,应该毫无变化的那张脸看起来非常地悲伤。

“益田先生……”华仙姑说道。“家是制度。但是……家人并不是制度。”

“呃……”

“我想无论活在什么样的制度里,人都不会过着多么与众不同的生活。这十年之间,我接受过许多人的咨询。无论是身分尊贵的人,还是家财万贯的富翁都来找过我。有人过得拘束,也有人过得轻松;有不幸的人,也有幸福的人。但是每个人都一样,早晨起床,吃饭,然后睡觉。人不会因为有钱就能吃十倍的饭,再幸福的人也会肚子饿。当我接触到许许多多的人以后,学到了一件事,一个人无论处在多么严苛的环境里,只要能够做为一个生物正常地生活,就不会感觉到太大的不幸。”

“做为一个生物……?”

“可以说是……人类这种生物活下去所需要的成长方式、生活方式吧。不愿意生孩子、不愿意给生下来的孩子哺乳,这种情况还是不正常的。即使做为一个人仍然算是正常,但至少做为生物,是不正常的……”

人类与动物不同。唯有置身在状况、主张、主义、理念这类看似高尚的事物当中,人类才能够是人类。即使谈论什么女人、男人、个人或自我,那也都只是一些看似高尚的事物——非经验的概念。但即便如此,人类依然是动物的一种。如同华仙姑所说,如果身为生物应有的模样,被这些非经验性的事物给凌驾了,以一个生物而言,或许仍然只能够说是不正常的。

华仙姑继续说道:

“我认为。保证这种生活的并不是制度,也不是道德或伦理。高迈的道理无法保证任何事。能够保证这些的,大概只有无趣的日常而已。”

“日常……?”

“嗯。也就是我所失去的事物。”

敦子突然抬起头来。

“我不太懂……,不过虽然爱情听起来有种崇高、神圣的印象,但我认为……它所意味的,就是共享无趣的日常……”

益田沉思了起来。

人们常说,爱情是盲目的。也说爱情是任何事物都无可取代的。为了实现崇高的爱,克服万难的爱情故事多不胜数。但这些故事不知为何总结束在实现的一瞬间。无论什么样的恋爱,等待着结合后的两人的,都一定是无趣的日常,但恋爱故事从来不描写这部分。因为不描写,所以每个人都误会爱情了。

厌倦了无趣的日常,为了迫求非日常,最后殉情——仔细想想,这种故事实在相当卑俗。然而这样的故事却能够风靡大众,可说是误会的极致吗?

当然,益田也觉得恋爱的契机全都起于误会。

益田想起吊桥的说法。据说在剧烈摇晃的吊桥上邂逅的男女,一定会坠入爱河。因为脑将曝露在危险中的悸动误以为是来自于恋爱感情的悸动所造成的结果。但益田认为就算不在吊桥上,恋爱的开始也都是源于误会吧。

问题在于之后。能够不断地误会下去才算了不起——这样的风潮会不会是错的?如果真是如此,益田或许一直都错了。

可能是察觉到益田有所疑惑,华仙姑暂且停了话,过没多久又静静地这么说了:“我认为,共享日常的人……就叫做家人。家人与制度、法律都没有关系。”

“家人啊……”

“而我……杀害了我的家人。然后,我的日常被剥夺了。”

华仙姑处女面不改色地毅然说道。

益田感到一阵栗然。

鸟口望着屋檐下那不合时节的风铃,大口大口地吃着中禅寺夫人送来的水羊羹。

被吩咐“稍等一下”后,已经过了将近一小时。这段期间,夫人送茶送点心,为了不怠慢客人,看起来忙碌极了。一问之下,原来寡情少义的主人丢着两个客人,正在讲电话。

每次夫人一来,多多良就拘谨万分,频频拿手帕拭汗。

鸟口把羊羹全部吃完后,向也已经吃完点心的多多良搭话。因为两个人在吃羊羹的时候都一直默默无语,鸟口觉得有点尴尬。

“多多良先生。”

“什么事?”

“您和师傅——中禅寺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哦。大概两年前,我被卷入一桩与出羽的即身佛有关的奇妙事件。那个时候面临了不得不解剖即身佛这种天大的状况。就是当时解剖即身佛的外科医师把中禅寺介绍给我的。他说:我认识一个喜欢妖怪的家伙唷。”

“原来如此,那个医生叫做里村对吧?”

里村是个法医,与同样是中禅寺朋友的木场刑警很熟。听说他是个怪人。多多良说:“对,就是那个头顶稀疏的人。”但鸟口并不知道里村的头发是否稀疏。

“这个医生很有意思……那时候我和一个叫沼上的人一起行脚全国,探索妖怪,不过我们两个动不动就爱插手一些怪事,好几次陷入危机。”

“这……常有的事呢。”

鸟口感同身受。

“那时就是中禅寺救了我们。那是宗杀人命案。我虽然懂得学问,却不懂犯罪啊。”

“哈哈,我懂犯罪,但是对学问一窍不通。嗳,人各有所长——这句俗谚我没说错吧?”

“没错。对,他算是实践者嘛,咒术的实践者。他的驱魔很有效吧?”

“很有效。”

驱魔——中禅寺秋彦的第三个职业。中禅寺秋彦的第三张面孔,是以祈祷来祓除妖物的驱魔祈祷师。

祈祷师……

多么过时的副业啊。

不过说是祈祷师,中禅寺也不是个单纯的祈祷师。若问他是否会进行一般的念咒或加持祈祷,因为他也是一个弥宜,所以好像也会做这类事情,不过他的驱魔似乎与这些并不相同。说起来,鸟口连何谓附身魔都不太清楚。

认识中禅寺以前,什么狐仙附身、蛇精附身,鸟口不是把这类东西当成迷信妄语完全屏斥,就是认为世上有人智无法了解的不可思议之事,全盘接受相信。因为他认为近代以后和以前,有着一道绝对无法跨越的鸿沟。

但是到了最近,鸟口逐渐觉得这个想法似乎是错的。

谈论幽灵和妖怪是很简单,但是若问鸟口是否能够说明,他完全没办法说明,所以也无法断言什么;不过中禅寺所驱逐的可以说是这类东西,也可说不是这类东西。

“他的那个……到底是什么呢?”

中禅寺完全不会引发任何神秘不可思议的现象。

他只是述说。透过述说,撼动人心,将附在人身上的东西解体。

中禅寺所拥有的莫大无用的知识,乍看之下彼此无关,然而拼凑组合起来,就会化成大量的语言,而这些语言化为咒文,化为祝词,有时候则化为诅咒,迷惑人、疏远人、激励人、抚慰人……

驱逐附在人身上的坏东西。

这是他身为祈祷师的做法。在他编织出来的语言漩涡里,许多人受到幻惑、任其摆布,近乎好笑地被他玩弄在掌中。然后……身心获得净化。

——那个时候也是。

武藏野事件时也是。

他穿着一身墨黑的简便和服。

那是他驱魔时的装扮。

中禅寺在终结混乱的事件时,进行驱魔。他驱逐附在事件关系者身上名为犯罪的妖物。

而不是解决。

他的做法对于一般破案所说的揭开隐藏的真相、揪出凶手并没有贡献。但是看样子,它具备使事件本身的特异性失效的功能。该安顿的东西安顿到应有的位置,被事件扭曲的世界暂时被矫正回来,世界被整顿为彻头彻尾的、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状态。

就这样,事件也被解体了。

“……那……唔,我无从形容起,不过那算是一种讯息操作吧?”

鸟口问道,多多良“唔唔”地低吟。

“我啊,觉得是有所谓神秘的领域的。”

多多良接着说。

“中禅寺好像完全不这么认为吧?但是和他好好谈过之后,我发现我和他只是立场不同罢了。我是个研究者,而他就像我刚才说的,是实践者。”

“可以说得更清楚一点吗?”

“我研究有关怪异的许多事。所谓怪异就是不了解的东西,但它只是复杂而已,一定有其理由。只要穷究下去,加以爬梳,解明它的详情,几乎所有的怪异都可以拆解为论述。觉得根本没有什么妖怪、诅咒根本不会有效。可是即使如此,我个人还是会保有论述的外侧这样的事物。会留下境界的外侧这种东西。可是——中禅寺就站在境界线上。他的立场是不能谈论不可思议的。”

“哦,原来如此……”

中禅寺常说,

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

起初,鸟口把它当成一种科学信徒的发言。不过那似乎不是立足于近代合理主义的发言。当然,根源似乎也不在中世的黑暗当中。

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

鸟口当然不明白那句话的真意,但是每当听见那句话,他总是会同时感觉到一股阴冷的不安以及舒适的安心。

对,不知怎么着,会感到放心。

另一方面也会感觉到栗然。

中禅寺说,无论是否不可思议,这个世上只会发生可能发生的事,不会发生不可能发生的事。他说的确实没错。既然已经发生,说它不可能发生,逻辑上是矛盾的,而说那是不能够发生的事,就完全是恣意的解释了。

那么,确实只能够去接受没有不可思议这件事。

虽然没办法说得很明白,但鸟口陈述了自己的想法。

他不知道自己的意思是否传达出去了,但多多良点了点头。

“我们不是会怀疑另一边吗?但他有时候反倒像是在怀疑这一边。”

多多良说道,高声笑了。

鸟口心想,如果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话……

换句话说,这是否代表这个世上包括理所当然的事在内,全都是不可思议?全都是不可思议的话。就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了。

不管怎么样,这与科学或魔法都没有关系。如果怀疑认识现象的主体,完全肯定现象本身,那么谜团和不可思议也全都只是个人认识的问题罢了。制造出谜团的总是人。既然都是人所制造出来的,要消灭谜团也很简单吧。

这么一想,中禅寺这个人实在相当恐怖。鸟口觉得如果他企图恶意陷害别人,肯定无人能够阻止他的奸计。只要他出手,想要使一个人不幸,简直是易如反掌吧。这样一想,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就是他并非坏人。

鸟口认为中禅寺这个人虽然难以应付,但不是一个坏人。不过鸟口会这么想,或许也只是因为他也被中禅寺一流的诡辩给唬住了……

即使如此,鸟口还是这么认为。

关于去年的事件,鸟口应该是生涯难忘吧。

鸟口觉得即使这一切全都是中禅寺的诈术也无所谓。无论凶手就逮还是谜团解开,对于幸存下来的人来说,事件都是难以终结的。而中禅寺使得事件终结了。唯有这一点是确定的。鸟口在武藏野的事件中所感觉到的,多多良会不会也在出羽的事件中感觉到了?鸟口私下这么认定。

“对了对了,说到即身佛……”

多多良说。鸟口以为他会谈起出羽的事件,结果不是。

“我在想,涂佛会不会和即身佛有关呢?”

“哦,因为都是佛吗?”

“唔,这也是原因之一。虽然似乎并不一般,但有时候木乃伊会涂漆。那不就是涂佛了吗?所谓即身佛,就是即身成佛,换句话说,是彻头彻尾的佛。”

“原来如此。那么是为了固化尸体吗?”

“对,为了保存。而且涂上漆也会比较有光泽。虽然是佛,不过终究是尸体,会被虫啃蚀,也会腐烂。而且日本的风土和埃及不同,不适合制作木乃伊。生前的断食五谷、断食十谷要是做得不够彻底,就会腐烂。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国的木乃伊死后是不进行防腐措施的,顶多只会熏一熏。”

“这样啊,听起来好壮烈唷。那么这就是正确答案吗?”

“不……”

多多良笑着,双手摆在膝上。

“格格不入呢。乡下的即身佛信仰无法和这张图连结在一起。”

“木乃伊不是长这样吗?”

“或者说,木乃伊无法和江户的佛坛连结在一起。我觉得这个佛坛和密教系的传说怎么样都搭不起来。而且这张图上画的是阿弥陀佛吧?宗派不同。那样的话,我觉得涂佛坛还比较有可能。虽然也不是没有即身佛的怪异传说……像是即身佛复活之类的传说。可是,喏……”

多多良指着桌上的画。

“……这张图,眼珠子不是蹦出来了吗?”

蹦出了五寸之远。

“是啊。唔唔……。即身佛被埋在地下,相当痛苦对吧?会不会是因为这样而用力过猛,眼珠才……。可是也不会蹦出这么远吧。”

简直就像蜗牛一样。

“不过啊,鸟口先生,这张画不是用双手指着吗?指着自己蹦出来的眼珠……”

涂佛以一副“怎么样?”的模样夸示着。

“所以这一定有意义才对。以石燕的作风,不会将没有意义的事情画进图里的,而他却把涂佛画成这个样子。从这张图来推测,在注意什么涂啊佛之前,应该是有一个眼珠子掉出来的妖怪,是名闻遐迩的。因为即身佛的眼珠是不会掉出来的。”

“确实如此呢。”鸟口望向图画。“与其说是在害怕,更像在自夸呢。夸耀自己蹦出来的眼珠。就算这样,一般眼珠会掉出这么远吗?掉出这么远,已经不是病了吧?我看过眼珠蹦出来的尸体,但也没有掉出来这么长。就算拿木槌敲打后脑勺,也不会蹦出这么远。”

“就是啊。”多多良说道,这次指着自己的小眼睛说:“一般人会觉得,不管生什么病,都不可能变成这么恐怖的症状,对吧?可是这是有纪录的。而且不是尸体,而是活生生的人,而且有一大堆。”

“有这种眼睛的人?”

“被当成怪胎观赏。”

“怪胎?您是说假日会搭起棚子收钱的,什么长脖妖、蛇女、甲府捉到的巨鼬,或是什么父母结怨报应在儿女身上怎么样的那个?”

“对。见世物小屋这类商业活动对照现今的伦理,是有人道上的问题吧。但是古来民众就喜好观赏这类东西。见世物小屋只因为低俗、下流,就被排除在学问的对象以外,但那也是一种文化。”

“我非常明白。”

对鸟口这种一脚踏在社会黑暗面里的人来说,那并非距离太遥远的事物。

“这样啊。将过剩、缺损、变形等身体方面的异常当成怪胎来观赏,如果说这是一种歧视的话,确实如此;但是见世物小屋这种东西,给人观赏的一方有时候并不认为自己的异常是低劣的,反倒是对自己的特性感到自豪。他们等于是在表演才艺赚钱。他们也是有自尊心的。嗳,虽然可能内心也有些扭曲之处,而且每个人情况都不同吧。但他们是堂堂正正表演给人看,而看的人也惊叹不已。或许这比表面上说什么所有的人都一样,私底下却阴险地加以歧视的现代更要平等也说不定呢……。哎呀,我这番话会惹来抨击哪。”

多多良说道,笑了。

“然后啊·以前有一种叫做目力艺的。”

“目力?”

“对,眼睛的力量。例如天保十二年(1841),两国广小路有一个叫目出度男眼力太郎的人举行表演。他只要一用力,眼珠就会像这样……蹦出来。”

“唔嘿,骗人的吧?”

难以置信。

“不,有留下文献。而且他的眼珠不仅能自由自在地伸缩,还可以在掉出来的眼珠上绑绳子挂东西,像是酒杯、小石头等等,听说到五贯左右都没问题。他的表演大受欢迎。”

这是真的吗?

“听起来好痛唷。”

“不晓得痛不痛呢。《甲子夜话》里也留下了相同的艺人纪录,这里的叫做目出小僧。作者松浦静山还特地派医师去实地见闻。目出小僧用扇子尾一按目头,眼珠就会挤出来。其它还有《见世物杂志》的花山成劝,《江户见闻图会》的若松出目太郎等等,非常多。看看上面的插图,跟这个……涂佛的画非常相似。”

多多良说道。如果真的就像这张图所画的,那还真是种恶心的才艺。鸟口正准备再一次“唔嘿”地怪叫时,纸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中禅寺站在那里。

尾国先生救了我……

佐伯布由这么说。

榎木津完全没有要起床的迹象。

益田详细地询问当时的状况。

布由生长的家——佐伯家,似乎是一栋相当宏伟的宅子。益田透过布由的叙述所想象出来的建筑物整体规模与装潢都十分壮丽,与其说是民宅,称为武家屋邸似乎较为妥当。但因为没有实际见闻,无法断定,不过总之那与益田所想像的荒村农家大异其趣。佐伯家称为旧家望族,似乎完全当之无愧。

布由以敲奏玻璃乐器般的音色述说着。

“家父……对他人总是不苟言笑,非常可怕,对我却十分慈祥。家父管教得很严格,我也曾经挨骂过,但我从来不讨厌家父。虽然没有家父时常陪我玩耍的记忆,但是正因为次数不多,印象也特别深刻……对,家父曾经在檐廊为我拍手鞠。年幼的我连双手都拿不住的大手鞠,被高大的家父拿起来一拍,看起来竟小巧玲珑极了,我觉得滑稽又好笑……”

益田以前住在长屋,后来搬到文化住宅,他成长的环境中,无法想象有檐廊的光景。

“家母是个端庄高雅的人。我一直希望能够变得像家母那样。所以即使被严格地管教,学习礼仪,也完全不以为苦,对于迟早要嫁到父母决定的人家,也不觉得抗拒。家母很内敛,很勤快,无论什么时候,都绝不粗声骂人。她总是待在厨房里,在炉灶前煮饭,要不然就是切菜……”

有炉灶的生活——也与益田无缘。

“我……”

布由如同玻璃珠般的双眼空虚,仿佛念诵看不见的稿子似地淡淡地说道。

“……我有个哥哥。还有一个和哥哥相差一岁的甚八哥,他是叔公的孙子,所以算是我的堂兄弟吧,他和我们住在一起,虽然长大以后成了佣人,不过我们三个人就像亲兄妹一样地长大。”

益田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

“……家兄彻头彻尾地溺爱着我,无论大小事都照顾我。我一哭他就抱我,我抓到的蝴蝶飞走时,他会在原野上不断地为我追捕。家兄还说‘我不要让布由嫁到别人家’……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蝴蝶啊……”

益田成长在神奈川杂乱的市街里,幼时家境贫困,长大后也不记得过着多富裕的生活,但父亲憧憬着都市,所以益田所过的生活似乎比同年代的人略为时髦一些。因此布由所叙述的山村风景,他只有憧憬,却无法感觉到乡愁。

益田想象着。

山的景色、草原的景色、宏伟的古老日本房舍。对益田来说只能是想象的风景,却是布由的现实吧。

“家祖父……是个比家父更严格的人,他十分沉默寡言,虽然已经上了年纪,却十分健朗,村人打从心底尊敬他,所以我也感到很自豪。一想到村子里最了不起的人就是自己的祖父,我就觉得高兴。当然,他只是在五十人左右的小村落受到景仰而已……但我觉得村人和家祖父说话时都很紧张……”

益田不知道祖父母的长相。

所以他也不是很明白布由打从心底尊敬祖父的心情。例如说,益田有时候觉得自己的父亲很厉害,但有时候也觉得父亲很让人伤脑筋。虽然觉得自己的父亲还算不错,但这个评价距离畏惧、敬畏甚远。他不轻蔑也不尊敬自己的父亲。对益田来说,布由所吐露的真情每一样都十分新鲜。

“还有……”

布由继续说道。

“……家里还有父亲的弟弟乙松叔叔住在一起。”

“叔叔啊……?”

“是的。家叔好像毕业于东京一所严格的学校,从事治学,但是身体不好,所以回家来了。叔叔总是待在小屋的房间里读书。他会告诉我和哥哥许多非常有趣的从前故事……”

益田仔细地聆听布由述说的故事,脑里不知不觉间浮现出未曾见过的情景。尽管未曾体验过那种风景,却不知为何觉得怀念。

干裂的木条、透过纸门射入的柔和光线、榻榻米上的手鞠、壁龛上摆饰的吉祥物、黑得发亮的栋梁、地炉、自在钩、木柜阶梯、祭祀在厨房角落架子上的,是被熏黑的惠比寿大黑……

这些都是益田身边没有过的事物。

他不可能觉得怀念。然而……

益田微微摇头。

这不是什么美丽的故事。布由只是在讲述凄惨的事件爆发前的过程。

无论有多美、有多么令人怀念……都只是已然崩坏的事物。

没错……那是已经崩坏的事物。

益田曾经从事刑警这种特殊的职业。他透过工作,邂逅了被害人、加害人、关系人等各式各样的人物,知道了各式各样的人生。

确实有人活在不幸的深渊。但无论再怎么不幸,都一定有那么一丝救赎。同样地,即使处在幸福当中,也有祸根悄悄地萌芽。无论本人觉得有多幸福,不幸的苗芽总是会在某处探出头来。然而布由所述说的过去情景中,感觉不到阴影到来的迹象。不仅如此,那种景色——任谁都多少怀抱的那种景色——就这么维持原状,被一种甘美的乡愁所笼罩。如果这是真的,希望它就这样一直下去,不想再继续聆听下去——益田开始这么感觉。

所以益田故意公事公办地开口:

“呃,那么府上——佐伯家当时的家庭成员有……令尊令堂、令祖父、令兄、令堂兄、令叔和你……总共七人对吗……?”

益田试图逃离那不断地攫住自己、未曾体验却感觉怀念的记忆。

布由答道:“是的,总共是七个人住在一起。不过,甚八哥的父亲玄藏,在村子郊外盖了一栋小屋居住。我的叔公——家祖父的弟弟——去了别人家当养子,玄藏叔叔是他的儿子,因为一些原因,和叔公断绝了父子关系,改姓佐伯。村子里的人都称玄藏叔叔家是分家。甚八哥出生以后,婶婶就过世了,所以只有甚八哥一个人住在本家……”

“本家……和分家啊……”

如果有祸根,就是这个吗?

“他们断绝父子关系的理由是什么?”

“我不是很清楚……”布由说道,略略偏了偏头。布由说她不太清楚,表示这与后来的崩坏无关吗?

“……叔公这个人……好像被断绝父子关系后,送去别人家收养。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那是明治时代的事了。”

“明治啊……。唔,令祖父的弟弟的话……差不多是那个年代呢。”

“我听说祖父是明治四年出生的。”

“明治四年啊。如果他还活着……就八十二岁啰?”

“嗯。如果没有被我杀害的话。”

“啊。”

暗转——指的就是这样的状况吧。布由也丝毫没有情绪表露,那张面具般面无表情的脸,更教益田感到胆寒。有什么……

有什么东西走调了。从刚才一直与益田对话的这名女子或许没有学养,却充满知性,而且明辨是非,相当聪明。情绪也安定过了头。她既不激动,也不悲叹。然而……

这一切宛如理所当然。

——这反而……

不。只是益田这么认为罢了。这种人应该不会做这种事、那种人应该不会说那种话、一般人应该不会那样——这些都只是单方面的、一厢情愿的认定罢了。认定对方是这种人、社会是这种样子。划下根本不存在的所谓普通的境界线,任意将对方嵌进模子里,结果却嵌不进去,如此罢了。

但即使如此,益田仍无法摆脱那种难以弥补的失落感。

“听说叔公在收养他的人家里也引发了纠纷,离家流浪,但玄藏叔叔痛恨那样的生活,回来投靠本家……。不管怎么样,这都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玄藏叔叔就已经在村子郊外成家,并且开业。甚八哥也已经出生了……。这些事都是我后来才听说的。”

“开业……?”

“哦,玄藏叔叔是村里唯一的医生。”

“医生?”

“说是医生……或者那应该叫做汉方?会煎药草之类的。”

“呃,就像条山房那样吗?”

“唔……嗯,是啊。甚八哥告诉我,玄藏叔叔和叔公断绝父子关系的时候,因为家祖父允许他留在村子里,并改姓佐伯,叔叔十分感激,所以想要对村子有所贡献……不过从家祖父的角度来看,玄藏叔叔只是被不肖的弟弟所牵累,所以二话不说就答应玄藏叔叔留下来了……。而且村子里也没有医生。”

“然后呢?”

“唔……听说玄藏叔叔——或者叫堂叔比较正确——有一段时期住在富山,小时候就在药店里做着打杂的工作。他在工作的店里学医好几年后,才回到村子里来……”

“富山啊……”

尾国是富山的卖药郎。关联就在这里吗?

可是即使如此,仍然看不见崩坏的征兆。

“……那么,你的叔公姑且不论,那位玄藏先生和你的家人……相处良好对吧?”

“嗯,但可能因为顾及体面,表面上并不亲密,但家祖父似乎非常赏识玄藏叔叔,村人也都很倚重叔叔……”

布由说,甚八的母亲是村里的女人。那么应该可以视为玄藏与村人之间有着深厚的信赖关系。益田认为要加入共同体,缔结婚姻关系是非常有效的方法。如果共同体的内部还留有主从关系——即使表面上已经消失——那么玄藏等于是选择离开中心,成为构成分子的一部分。

“令叔公后来呢?”

如果惨剧的火苗——祸乱,是从外部被带入共同体内部,应该是这个人才对吧?

“叔公……在那种状况下。他一年还是会回来个一两次。每次回来,好像都会和家父和家祖父吵架。事实上每次叔公回来,都会在村子里引发骚动。可是……”

“可是?”

“尽管嘴上说断绝关系了、没有关系了,但是每次叔公回来,家人都不会把他赶回去。大家都说他很令人伤脑筋,感觉却也不是多讨厌他。在我来看,叔公给我的印象就是会为我带来礼物的、吵吵闹闹的人而已。”

“哦……”

总觉得很悠闲。

“那么……争吵的原因是什么?”

“这……我不太清楚。不过听家祖父说,叔公是个投机分子。”

“投机分子?”

“那个时候,我并不懂是什么意思……不过现在想想,应该在说叔公想要创办一些不太正经的事业,藉此大捞一笔吧。”

“原来如此……”

那种人都市里比比皆是。

世上梦想发财的人多如牛毛。如果布由的祖父的评语真确,那么布由的叔公也不是多么特殊的人。他只是无法融入山村而已,这种人在都市里多不胜数。

不,近代以后,经济制度和身分制度改变,唯有梦想,是任何阶级、任何地区的人都被允许的。那么贫穷的农村地方里,胸怀野望或大志的人是不是更多呢?或许只是因为太多,反倒显得不醒目罢了。

这么一想,把布由的叔公当成搅乱村落秩序的罪魁祸首,或许太武断了。不管怎么样,如果他这个人只是有点投机,也不致于成为引发空前绝后大屠杀契机。他会如此引人侧目,只能证明布由所居住的村子比一般更和平安稳。

“村子十分和平。”

布由真的这么说了。

“……当时发生了日华事变等等,世局不安,但山里十分和平。我当时才十四、五岁,完全是个不知世事的小姑娘,只觉得每天都过得好愉快……”

然而,然而到底为什么……?

益田感觉到心跳加速了。

“尾国先生初次拜访村子……对,我记得是十六年前的秋天。”

“他来贩卖家庭药品?”

“不。呃,怎么说,村里的人很贫穷,没办法每一户都购买一箱药,但是还是需要常备药,所以玄藏叔叔会去以前当学徒的富山药局拿药。叔叔自己也会调合药品,但可能材料也不够吧。每年两次,春季与秋季的时候,药商会过来拜访。”

“哦,来批发药品是吗?”

“根据我的记忆所及,原本都是一个固定来访的熟悉药商……对,好像是一个老爷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就是从那年秋天开始,换成了尾国先生……”

“哦,那么尾国一开始是去玄藏先生那里……?”

“是的。那个时候……对,那个时候,有个警察先生被派遣到村子来。警察先生只待了一年而已,所以……对,尾国先生在昭和十二年秋天,第一次到村子里来。”

“警察啊……”

益田在记事本中写下来。

“咦?那么有驻在所吗?”

“有的。不过只有一年。”

“那么……”

在警官离开之后,惨剧才发生吗?

“一开始……好像是尾国先生来到村子的时候,对家兄无礼还是怎么样,被玄藏叔叔带到本家来道歉。我记得他不断地鞠躬行礼。家兄起初脸色很僵,但可能也是尾国先生为人的关系,之后两人很快就相谈融洽了……”

不是为人的关系。

益田这么认为。

如果鸟口的调查可信,尾国这个人会使用催眠术,而且本领非比寻常。尾国能够随心所欲地操纵对方的意志、记忆和行动。

益田感到困惑。布由看了益田犹豫不决的表情一会儿,接着说:“我……对尾国先生没有不好的印象。他还活着的事……我也……”

“没关系。请继续。”益田说道。

“由于村子十分偏僻,药商大部分都会在玄藏叔叔那里住个一两晚再回去,尾国先生也是如此。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当然不知道为什么,尾国先生隔年过年也来了。”

“过去都只来春秋两次对吧?”

“是的。他大概逗留了五六天左右。尾国先生后来春天的时候也来了,那时已经是第三次来村里,村人也很熟悉他了。尾国先生带了许多礼物过来。他在村里住了一星期之久,也亲切地和我谈天,说了许多外头稀奇的传闻给我听……”

“那时候……尾国大概几岁?”

“我想应该是二十二、三岁左右。”

符合计算。

“你……呃……”

对尾国……

益田难以启齿。这该怎么问才好?十四、五岁的女孩和二十二、三岁的男子……会陷入爱河也是很自然的事。布由静静地转动脸。

在益田眼中看来,布由像是在笑。但那一定只是心理作用。布由的表情完全没有改变。十五年前恐怕也……

——这样啊。

十五年前,布由一定也是相同的一张脸吧。

“我……只说我对尾国先生没有不好的印象,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感情。”

布由这么说。益田慌了。

“例、例如说,有没有想过牵手一起逃离村子……”

“没有。”布由说,真的笑了。

一定是吧。根据她刚才的话,过去的布由对于嫁给父母决定的对象没有任何疑问。

窗外……响起那道不可思议的声音。

益田竖起耳朵。

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敦子望向窗外。

布由也在意着外面。

声音很快就停了。

益田感觉到一阵恶寒。

“开始变得不对劲……”布由说道。“村子开始变得不对劲……是在春天过去,尾国先生回去以后。”

“变得不对劲?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不到别的说法。那个时候,警官可能是恰好任满,也离开了村子……所以村子里感觉变得慌乱,或者说很不安定,整个村子变得骚然不安……”

“骚然不安?”

“嗯。对,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到处都看得到夫妻吵架,或是无聊的纠纷……”

“那种事……不是很常见吗?难道过去从来都没有吗?”

“嗯,这点程度的事过去当然也曾经发生过。可是……对,总觉得心情暴躁……”

“暴躁?杀气腾腾那样吗?”

“嗯,还是该说干涸呢……?我自己本身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每天都很烦躁。我觉得整天黏着我的家兄很烦人,或觉得看家兄脸色、卑躬屈膝的甚八哥很卑微……”

“这是当然的啊……”

益田说道。

“从我所听到的来研判——我得声明,这只是我个人的见解而已。令兄或许——请不要动怒——令兄会不会对你怀有超出兄妹的感情呢?像是性欲,或是恋爱感情之类……这种事就算不说出口,也可以敏感地、直觉地察觉吧?所以……”

“这……”布由的音量放大了一些。“确实如此。”

“确实……如此?”

“那个时候的我也察觉得出来了。您说的没错,那种事是感觉得出来的。但是家兄很守分际,而我也了解。明知道这些事,但还是平稳地过日子,不就是一家人吗?挑剔彼此的缺点、污点,加以指责,贬低彼此,或强迫彼此,这样的生活……我觉得是不对的。”

“不对?”

“我觉得不对……。我刚才不是谈论过个人吗?”

“是的。”

“如果要真正尊重个人,在主张自己的个性以前,若不先认同对方的个性的话,至少我认为每天的生活是过不下去的。”

“可是……”

“嗯,我懂。这种观点应该无法适用于每一个社会,但是例如说,至少家人之间不是这样的话……对,因为能够改变自己的只有自己,而这样的自己……”

“是……一面镜子吗?”

“嗯。所以……”

“你的意思是,若想要敦促别人自省,强制或试图启蒙是无效的吗?家人的信赖才是最重要的?”

“是的。不过……说是信赖,我觉得也有些不同。信赖这句话里,背后有着期待。而期待是一种无言的压迫。”

“原来如此……”

虽然有人因为无法信赖他人而迷失,但也有许多人被他人的信赖给压垮。

“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全数接受,过着日常生活……这才是……”

“这才是一家人吗?”

“我是这么认为。”布由说。

“你所说的……唔,我非常明白。或许事实就像你说的。不过人在小的时候还好,只是随着成长,就会出现种种想法不是吗?有时候想法也会相左……这就像是你说的,自我每天不停地在改变。所以人生中会有厌烦亲兄弟的时期。要是完全没有,也算有问题吧。无法离开父母、或无法放手让孩子离开也是……”

“您说的没错。”布由打断益田的话。“因为我也是如此。即使是我,也曾想反抗父母。相反地,我也曾经遭受过无理的对待。这是有的。无论是父母还是孩子,都有这样的时期。即使如此,还是全数接纳,这不就是日常吗?”

“呃,是啊……”

仔细想想……布由说的是真实。在主张身为父母或孩子的立场之前,人类若是不聚集在一起,就无法活下去。吃喝拉撒睡不需要大义,也不需要名分。彼此保证没有大义名分的事物,或许这就是家人。

但是……

“过去一直是这样的。”布由说。“不管生气还是吵架,那都是另一回事。即使讨厌、争执、就算是憎恨……我们也顺利地相处过来了。”

“你是说……一切再也不是如此了……?”

布由默默地注视着益田。

“可是布由小姐,无论是什么样的家人……孩子总会独立,父母也会衰老,迟早……”

“嗯,可是……”

“可是?”

“并不会彼此残杀吧?”

布由说道。益田垂下脸去。

“并不是争吵变多了,也不是争执变严重了。而是覆盖着争执的日常性变得稀薄,使得争端显露出来了……”

即使表面清澈美丽的湖,只要水位降低,也会露出肮脏的湖底。就是这么回事吗?

“就是这么回事。”布由说。“家兄与甚八哥开始为了琐事彼此反目。家父开始吼人。家母卧病不起。叔叔被人说是米虫,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家祖父斥骂村里的人……此时……”

“又是……尾国吗?”

“嗯。尾国先生还有叔公回来了。大概是……六月底的时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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