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部们散去之后,上官峰仍在那片林子边上站着,等担任全连后卫的三排上来。这一会儿他眼里的泪水干涸了,并且终于想起了一句可以用来回击连长的话:古人云,士可杀而不可辱!
月色越发空阔明丽,给人一种置身白昼的异样感觉;重重叠叠高低杂错的森林大半被均匀地涂上了一层白亮的光辉,看上去倒像是森林正用自己的辽阔深蕴自下而上吮吸着月色的精华;岭脊线和远处几座山垭口上,强劲的东南风将林梢吹得抑扬起伏,银光摇移。他眺望着这一切,忽然想到自己刚才回答连长时确实迟疑了一下子。身为一名军人,他当然相信自己不怕死,但是哪怕到了今夜,他已经走上了去战场之路,要他直接说出那个字眼仍旧是困难的。
今天在他身上发生的是一个老问题:别人走进战争似乎只需举步之劳。在他却如同要经历千山万水。部队早在三个月前就抵达南疆,投入了战争准备活动,但将近一百天过去了,他的心灵仍旧执拗地滞留在战争与和平间的虚空里,无法前进或后退,并对身历的一切是否具有真实性持有深刻的怀疑。
这种与战争——归根结底是与军人的职业——格格不入的感情,早在进军校时就植根于他的心底了。
数年之前,上官峰走入军校,确实就像一场玩笑。十二岁那年他提前完成了高中学业,不仅自己没想到要做一名军校生,他的父母——西南某中等城市一所重点中学的两位模范教师——也没有类似的精神准备。他们在聪慧过人的独生子身上寄予的是年轻时没有实现的梦想:北大数学系、清华空间物理系。高考前上官峰所以又在志愿书上填了一所省城大学、一所中专和一所陆军学院,除了响应学校号召的原因外,还有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理由:他必须把表上的五个志愿栏全部填满。父母没有阻止儿子这样做的原因是:儿子成绩好,铁定了要被第一志愿栏填写的大学录取,做样子填一所陆军学院看来并无多大危险。他们一点不知道当年大学的招生条件中多了一条内部规定:凡在五个志愿中有一个报的是军事院校,考生都要由军队院校优先录取。接到录取通知书全家都傻了眼,可一张这样的通知书就是一道国家的指令,违抗者日后将不得再报考任何一所别的大学。一向洁身自好的父母有心去省城的陆军学院讲出儿子的实际年龄,以此为理由让校方放弃录取,又怕被冠以舞弊的罪名,只好万分不愿意地收拾东西送儿子去报到。上官峰还小,只觉得事情荒唐,可父母的主意毕竟仍旧是他的主意,去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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