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方城大厦像一根黑色的石柱立在这座城市中。如果不是有一些流星似的红灯在虚空中闪烁,真不知道这座建筑的顶端在哪里。一个多月前,发生在这里的一起命案引起了人们对这座高层写字楼的关注。据当地新闻媒体报道,命案发生在这座写字楼的地下停车场,死者为一名20多岁的年轻女性。相关细节媒体没有作任何报道,这是警方对未破案件的报道要求。
郑川是在关上车门时想起这件事的。现在已是晚上10点45分,与一个多月前命案发生的时间大致相同。停车场的照明仍然没有改善,数千平方米的地下停车场影影绰绰的像一座迷宫。郑川将车停在F区,这是他的固定车位。锁好车门后,他向两排泊车位间的过道走去。远远近近矗立着不少粗大的柱子,它们承受着这座高层建筑的巨大压力。当然,在这本来就朦朦胧胧的地方,这些柱子更加让人的视线受阻。
一个多月前的夜里,郑川就是在绕过一根柱子后看见那可怕场面的。那天晚上公司的一个高层会议开到很晚,会完后他又在办公室接了一个长途电话,走向电梯时感觉到整座写字楼似乎都空无一人了。电梯直达地下停车场,场内是少有的寂静,该走的车都走了,而泊在阴影中一动不动的各式车辆都是在这里过夜的了。由于面积太大,这里用标牌划分出从A到G共7个停车区域。几年前,郑川的公司刚搬入这座建筑时,常常要在这里转几个圈才能找到自己的汽车。
那天夜里,郑川绕过一根柱子后看见不远处的车旁有一团白色的东西,他的第一感觉是件衣服被扔在了地上。他好奇地走过去,当发现是一个女人躺在地上时,他惊叫起来。几个守车人从不同方向跑来,他听见他们说这女人已经死了,便立即用手机报了警。
接下来,警车、救护车接踵而至。在照相机的闪光灯中,他看清了这个穿着白色衣裙的年轻女人,她斜躺在地上,长发遮着半边面孔,没有血迹,有人议论说一定是被勒死的。郑川当时看了看表,晚上10点41分。
此刻,在大致相同的时间来到地下停车场,郑川的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那事虽说已过去一个多月了,但走在这空旷朦胧的地方还是使人心生怯意。他在车的夹缝中不停地转弯,向着电梯间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郑川今晚赶回公司来是因为一份文件忘在办公室了。这是一份明天一早就得发出去的商业合同,其中不少条款得在今晚敲定,他需要睡前将这事做完。
郑川近来状态不好,做事常常丢三落四的,这完全是由于那些莫名其妙的电子邮件造成的。30年前的女生将往事写下来发给他,这本来已经够让人不可思议了,更何况这个叫林晓月的旧友已在一年前死去,是谁在替她发这些邮件呢?每隔几天一封,现在已收到第3封了。时间是一个令人怀疑的东西,它并不像水一样流走就永远消失,绝不,它更像一个走失的孩子,人生的峰回路转之中,过去了的时间还会回来,它举手敲你的门,让你猝不及防地发出惊叫。
守车人的一声招呼让郑川回过神来,他点点头说:“我去办公室拿点东西,等一会儿还要走的。”守车人提醒他方向走错了,上楼的电梯在另一边。
这鬼地方稍不留神就走错方向,郑川转身向另一个尽头走去。他进了电梯间,按下了17楼的红色按钮。电梯门徐徐关闭,微微颤动了一下后开始上行。
电梯在第三层楼停了下来。郑川心里犯疑地想,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在这楼里活动?电梯门开了,一个20多岁的女孩走了进来。郑川注意到她的身后是一片漆黑,3楼是会议厅,晚上是没有人的。
电梯门关闭后继续上行,这女孩并不伸手按楼层按钮,只是背对郑川站着一动不动。她穿着一身白色衣裙,长发遮住了半个面孔,双手将一叠杂志或者是资料抱在胸前。
郑川侧脸注视着这女孩,还没来得及以一个男人的眼光欣赏她,一阵恐惧使他的头皮发麻。这不是一个多月前死在地下停车场的那个女孩吗?
现在,这女孩一动不动地站在电梯间里,她双眼发直地盯着正前方,也不按楼层按钮,好像要和他一同到17楼去似的。而17楼只有郑川的一家公司驻扎,她是谁?他的公司里没有这个人呀。
“小姐,你也到17楼吗?”郑川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他感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变调。
这女孩并不回答他,或许她根本就说不出话。她伸出手来,按亮了24层的按钮。郑川松了口气。
电梯已经在17层停下,郑川第一次感到这电梯开门的速度如此缓慢。走出电梯间,听见电梯门在身后关闭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背上已出了冷汗。
郑川进了办公室,将台灯和吊灯统统开亮,可是,刺眼的光线仍然压不住他的恐怖,那是一个人吗?连眼珠子也不动一下,也不开口说话,难道这世界上真有鬼魂出现吗?他的眼前不断闪现出地下停车场的那个死者,白衣白裙,长发遮住半个面孔,这和刚才电梯间里的女孩一模一样。对了,死者正是24层楼的职员,那是一家医疗器械公司,郑川在底楼大厅看见过这家公司贴出的讣告,讣告上有悼念和火化的日期,死者是这家公司的财务人员,名叫崔娟,年龄22岁。
郑川点燃了一支烟,将要带的合同放进衣服口袋后,心里已经镇定多了。他想,无论如何,人是不能死而复生的,一切也许只是巧合吧,女孩子穿着相似也是常事。刚才的女孩究竟是谁,他决定到24楼去看看。
他进了电梯,按下了24楼的按钮,电梯上行。夜很静,电梯里只有呜呜的电流声。很快,电梯在24楼停下。
郑川跨出电梯门便后悔了,因为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返身想进电梯,可电梯门已经关闭,并同时开始下行,他急忙按门边的按钮,可是已不管用了,电梯继续下行,他得等到它下到底楼后再上来了。这是夜里只开一部电梯的后果,郑川恐惧地站在黑暗中等待。
一片漆黑,刚才那女孩上来后到哪里去了呢?郑川掏出打火机打燃,眼前是被一星火光照亮的一片废墟般的景象,到处堆满建筑材料,看来那家医疗器械公司已搬走了,是新的公司进来后在重新装修。既然是无人的工地,那女孩夜里上这来干什么呢?
打火机已烧得发烫,郑川熄了火苗,周围的黑暗显得更加深重。他焦急地站在电梯门边,看见楼层的指示灯终于落底后开始上行。1、2、3……这电梯像蜗牛一样爬得很慢很慢,在第6层又停住了。
突然,黑暗中传来女人的哭声,很微弱的哭声,但在这寂静中显得非常清晰。郑川的心“咚咚”地狂跳起来,他背靠着电梯门,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绝望。
接着,仿佛有脚步声响起,那女人向他这里走来了吗?他睁大眼睛盯着周围,以防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的影子。他想大叫,但又忍住了,因为他怕发出叫声后会暴露自己。他的双腿不住地发抖,平生第一次遭遇如此的恐怖。
终于,白色的影子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在漆黑中这女人像一团模糊的光影,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郑川发出了一声失去控制的惨叫。正在这时,电梯门在他身后“哗”地一声开了,他几乎是倒退着跌进电梯里去的。他跳起来关上了电梯门,电梯下行,他长出了一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电梯的铝合金壁上照出他的影子,他看见自己惊恐之极的样子。
郑川驱车开出地下停车场以后,用手机给大楼门卫室打了一个电话,他说24楼有陌生人进入,叫保安上去查查。他没说他是谁,以省去解释自己行为的麻烦。一小时后,他在自己家里再次给门卫室打去电话,问他们在24楼发现什么没有。对方说,什么也没发现,你是谁呀?是不是故意折腾我们?郑川急忙挂断了电话。
这天晚上,郑川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电梯里的女人总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很奇怪自己后来为什么会上24楼去,按理说,他应该避得远远的才是,可为什么竟有了去找她的好奇心呢?他觉得这不像自己真实的决定,一定是在电梯里中邪了,在这种情形下,人是身不由己的,表面上是自己的决定,实际上受了别的意志控制。想到这点他更加害怕,心想从明天起得让自己的行动更谨慎才行。
每天早晨,高苇总是提前半小时来到公司。她先将郑川的办公室收拾了一下,然后将一束新鲜百合插进花瓶里。人们都说总经理办公室有一种儒雅气,除了两大柜精装书外,这个清代的花瓶和冰清玉洁的百合对氛围的形成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她是在读大四的时候认识郑川的。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去为一处楼市开盘做兼职礼仪小姐,这样,她认识了这家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郑川。这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人和她握手时夸她漂亮、身材好,并留给她一张名片,说是毕业后欢迎她到公司来工作。这是一家国有企业,开始时由政府操办,后来实行企业化与政府脱钩后,仍然有着不少先天的优势。公司的经营范围很宽,房地产、餐饮业、商贸以及风险投资,郑川的运筹帷幄给高苇留下很深的印象。当她作为秘书第一次跟随郑川去香港谈一笔生意时,在飞机的起飞与降落之中,她为自己的职业生涯感到有点兴奋。走出机场时,望着郑川的背影,她感到这个男人的魅力已经抓住了她,成功男人所散发出来的磁场对女人有致命的诱惑力,尽管他们之间年龄悬殊有一倍之多,她却从他的身上感到活力和安全感。
一切发生得太快,到达香港的当天晚上,她怎么就委身于这个男人了呢?也许是酒吧里的萨克斯和红酒让她非常脆弱,也许是酒店客房的隐秘性和自由感让人可以卸下种种束缚,她接受了他。仰望床头灯时她感到那光像摇曳的火炬,它旋转着晃动着,使她浑身的血液都燃烧起来。
不过,这燃烧现在是早已熄灭了。郑川每天在公司里仿佛就没注意到她的存在。她想也许是这身一成不变的职业装使她变得呆板,而周围的人却说她这种个子高挑的女性,穿这种西服套裙很有韵味。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断变换内衣的颜色,在领口露那么一点点来增加女性的魅力。
郑川一走进办公室便闻到了百合的幽香。在办公室的茶几上摆放百合是他多年的习惯,高苇配合得很好,隔几天更换一次,他对此非常满意。此刻,高苇正坐在黑色的皮沙发上对着百合发愣,像有什么心事似的。郑川也无意多问,他将昨夜改定的一份合同书交给她,让她送给商贸部的张经理。
高苇出去后,郑川凑近新换上的百合嗅了一下。同时用手摸了摸古香古色的陶瓷花瓶。这个清代的花瓶是他从古董店里买来的宝贝,花瓶上绘有一幅古代仕女图,图上的女子刚走进后花园的样子,背景是幽深的庭院和开在院墙上的一道圆门,近处是迷离的怪石和花草。郑川认为看着这个花瓶能让人安静下来。世事繁杂,人际熙攘,有这个花瓶在他的视线内,再加上百合的幽香,他在忙乱之余也可获得一种休息了。
不过,近来发生的怪事让他对这个花瓶产生了疑惑。前几年他的一个朋友老是生病,后来怀疑是否是家里的一只玉镯在作祟。那只玉镯也是古董店里的古货,谁知道它在几百年前被什么人的手腕戴过呢?郑川的那位朋友越想越觉得玄乎,便将那只玉镯卖掉了,没想到,自从玉镯离家后,他的病也好了。这位朋友由此判断,被前人使用过的东西是有灵性的,它能保佑人,也能诱惑人,甚至能害死人,关键看你和这个物品之间形成一种怎样的对应,而这是命中注定,你自己做不了主的。
郑川坐下来,仔细端详着花瓶上的仕女图,图上的仕女一会儿变幻成知青时代的那个女生,一会儿又变幻成昨夜电梯间里的白衣女子。女子主阴,这花瓶长期放在这里是否阴气太重了呢?况且,这花瓶一定来自清代的某座深宅大院,佳人上吊、丫环投井的事在那种深宅里难免不会发生,而这些气息烙在花瓶上,经过几百年的沉淀,谁知道它具有什么灵性呢?
郑川并不完全相信这种推测,但也不敢全部否定。重要的是,他近来被两个死去的女人缠上,他得想法走出这个迷局。
郑川打开电脑,他想再读一遍林晓月发来的第二封邮件。早年的经历像别人的故事一样让他惊讶,若不是这个女生记载得这样详细,他的记忆已永失了这些恍若隔世的东西。
往事
那时我们多么年轻。刚17岁,便来到乡下,像随风吹起的草籽飘散在泥土中,没人知道我们将怎样生长。我们孤独、惧怕,只有大自然的蓬勃生机撩动着我们生存的热情。那时我们心中装有太多的神秘,对地平线,对星空,对爱情,我们在朦胧的敬畏和向往中渴望了解其中的玄机。即使生病,那病中的经历也是含义无穷。你还记得你生病后我来看望你的那个下午吗?
你的茅草屋藏在川西特有的苍翠竹林中,门上贴着红纸,你说那是好心的农民替你贴在门上驱邪的。这病也确实让人生疑,额头仅仅是在坟地里碰破了一点皮,第二天怎么就发起高烧了呢?我觉得这是我的责任,是我将你推倒在黑夜里的。
我坐在你的床边替你倒水服药,我帮你掖好肩膀和下巴处的被子,我的手停留在被子上久久未动,我希望你抓住这手。我们的住地之间相隔了好几里路,我走来看你就是为了感受你的气息。
可是,你的眼光总躲着我。你的脸颊绯红,不知是发烧还是为昨夜路上的鲁莽举动而不安。我感觉到你希望我离去,你的身体在被子下微微发颤,你无法面对一个在黑夜中被侵犯过的女生,你觉得在光天化日之下自己的过失暴露无遗。那一刻我对你陡生爱意,可是你不知道。我走出你的房门后,在竹林边偷偷地掉了几颗眼泪,这眼泪里有一点点委屈,一点点欣喜。
唉,那是多么遥远的人生细节了。多少年来,这些轻如羽毛的细小事比许多大事更让人难以忘怀……
郑川读完这封邮件后揉了一下眼睛,这是他早年发生的事吗?这些事陌生得让人不敢相信。他努力回忆林晓月这个女知青的形象,一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在他眼前闪了一下,这种辫子与现在的女性再也无缘了。
郑川将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仿佛从梦境中醒来似的抬起头,猛然看见高苇正站在办公桌的前面。她进来一小会儿了,看见郑川正专心读东西,便站在那里没有惊动他。
“有什么事吗?”郑川问道。
高苇在办公桌对面的黑沙发上坐下说:“刚才大楼的保安打电话来,请各层楼注意安全,尤其是下班后要关好门窗。我听说昨夜有陌生人进入第24层楼,一个保安上楼去查看却一直没下楼来,另一个保安再上楼查找,发现第一个保安昏倒在过道上,他说他遇见了鬼,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走廊上对他笑了一下就消失了。尽管这很可能是一场虚惊,因为这个保安是从农村来的,平时就很迷信,每到夜里,整座大楼空荡下来以后,他就从没敢一个人去各处巡视过,所以,昨夜的事很可能是这个胆小鬼自己看花了眼造成的。不过,大楼管理员还真接到过电话,说是24楼有陌生人。不管怎样,保安提醒各公司加强安全防范。”
郑川大吃一惊,看来昨晚真有鬼魂似的女人在这大楼里游荡。他忍不住对高苇讲了他昨晚在电梯里和24楼上的奇怪经历。
“这太可怕了!”高苇惊恐地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郑川奇怪地看着她问道:“你?你怎么了?”
高苇说,她是对她自己害怕了,因为她的梦老是应验。她梦见公司办公室的张姐只穿着一件内衣走进公司来,两天后,张姐就掉了钱包。她梦见一个女友的屋子里全是蟒蛇,第二天晚上便接到这个女友的电话,说她出门时忘了关水龙头,水流了整整一天,她的几间屋子都被水淹了。现在,郑川又在电梯里遇见了白衣女人,而这正是她前几天梦见的,一个白衣女人在坟地里拦郑川开的车。她的梦怎么就这样灵验呢?她不想这样,她怕有什么东西附在了自己身上。一个人如果预感到有某种神秘与自己搭上界了,那是让人害怕的事。
“我怎么了?我和正常人不同吗?”高苇漂亮的眼睛此刻流露出孩子似的恐惧,“我不想这样,我的女友现在都怕被我梦见,她们说我梦见谁谁就要出事。”
“没那么严重,也许是巧合。”郑川抚摸了一下高苇的脸颊安慰道。女人在无助时的楚楚可怜最令他心动,尽管他自己对这种事也感到不可思议。
“如果反复出现,就不是巧合了。”高苇疑惑地说,“我先在梦中看见她的,那女人会来找我吗?从今天起,我不敢一个人去乘电梯了。”
下午,郑川在古董店里欣赏一面巴掌大的铜镜。这是乾隆年间的东西,拿在手里冰凉而沉重。自从郑川在这里买走那只清代花瓶以后,古董店的王老板便常向他推荐新货。这天快下班的时候,郑川接到电话说有一件宝贝值得他来看看。
“这可是个好东西,我刚收购到的。”王老板说,“你看这背面有工匠留下的年代、有专家的鉴定,货真价实乾隆年间的东西,说不定曾被哪个妃子用过呢。”
郑川在古董店的雕花红木椅上挪了挪身子,他端详着这面古老的铜镜。被妃子用过的?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对着眼镜悬垂在鼻梁上的王老板说道:“东西倒是真货,只是这些被死人用过的东西,会不会有什么不吉利呢?”
王老板扶了扶老花眼镜,大惑不解地说:“郑老板你说外行话了,凡是古董,肯定是被古人用过的东西,这才值钱呀。用了它沾祖先的光,只会大吉大利的。”
郑川说:“王老板,不瞒你说,我买回那只清代花瓶放在办公室后,老是发生不顺心的事。这面铜镜虽好,我也只有割爱了。”
“郑老板你多虑了,凡事总有波折,这不关花瓶的事。我还记得瓶上的那幅仕女图,栩栩如生的,一定出自名家之手……”王老板正在解释,却看见郑川已将头转向了店堂的另一个方向。
原来是一个20来岁的女孩正在弯腰欣赏玻璃柜里的古董。这背影不知触动了郑川心里的哪个角落,他望着这背影,心里升起一种淡淡的惆怅。这女孩穿着花布长裤配乳白色的小衫,这种邻家女孩的装扮现在已经很少见了。她柔韧的腰和浑圆的臀部牵动着郑川的视线。
郑川很久没有被女人的身影打动过了,那女孩为什么吸引了他呢?他纳闷地想着,一直到走出古董店以后才突然明白,这正是30年前,林晓月留给他的印象。这个和他一同下乡的女生,他当时远远瞥上她一眼也会迷醉不已。而现在,他们都已人过中年,在许多年没有联系以后,她的邮件却来到了他的邮箱中,而她所在的杂志社却说她已于一年前死去,这可能么?除非人真有魂魄存在。
他突然想起母亲去世后几年内,他好几次在睡得迷迷糊糊时听见母亲的声音:“小川,起床了。”猛地睁开眼,天已大亮,而他正有重要的事要做,若不是母亲的声音,他很可能睡过了头。
郑川走出古董店后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一直到在停车场找到他的车后才告诫自己清醒一点,开车时可得精力集中才行。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高苇打来的,她说她在办公室整理资料忘了下班时间,资料搞完后才发觉公司里的人都走光了,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在17楼,不敢下楼,她怕在电梯里遇见那个死去的女人。“你来接我下楼吧。”高苇在电话里像小孩似的央求道。
没有办法,谁叫他给高苇讲了电梯里的恐怖遭遇呢,他只得驱车直奔方城大厦。照例将车驶进地下停车场的F区后,他硬着头皮走进电梯后安慰自己道,现在天还没黑,这楼里就算有鬼魂也不会现在出现吧。
电梯上行。郑川记起那白衣女人上次是在3楼进入电梯的,他想这电梯在3楼千万别停下。正想着,电梯停下了,刚好在3楼。郑川的心猛跳起来,随着电梯门“哗”的一声打开,有凉风贴着地面吹进来。外面没人,郑川赶紧按关门按钮,电梯门缓缓关上,他松了一口气。他感到自己一个大男人吓成这样真是有点狼狈。
电梯在17楼停下,郑川走出电梯后才彻底松了口气。他咳了一声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推开公司的玻璃门走了进去。
整个办公区呈“井”字结构,4条走廊上现在都寂静无声,下班后的写字楼仿佛一下子成了无人区。郑川的办公室在南边走廊尽头,办公室是一个套间,他在里间,外间是秘书高苇的办公室。
办公室房门紧闭。郑川敲了敲门,轻轻的敲门声在寂静中显得很响。高苇开了门。
“你将门关得这么紧干什么?”郑川不解地问道。
“我怕。”高苇说,“你别笑我,我一想到死在停车场的那个女人会出现在电梯里就吓得不敢出去。”
高苇上身只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肚兜。郑川走进办公室后,她便赶紧关上了房门。她说下班后楼里的中央空调就关了,说是搞检修。这样的大热天,都说七月流火,没空调简直热得不行。她指了指搭在椅背上的西服说,我还是第一次在办公室不穿外套,怎么样,好看吗?
郑川望着她胀鼓鼓的胸部,感到了一阵难以克制的冲动。他抱住她,手在她赤裸的背上抚摸着。这光滑的肌肤上只有一条连接肚兜的丝带。他的手往下移动,隔着裙子压在了她的臀部上。他的眼前闪过古董店里那个女孩的曲线,那女孩的形象完全就是林晓月的化身,30年前的女生,他从没接触过她的身体。
郑川的热烈让高苇有些意外。除了她刚到公司那段日子外,郑川很久没和她在办公室里做过爱了。她躺在沙发上和郑川缠在一起,气喘吁吁中她突然说道:“有人在看我们。”
“谁?”郑川感到莫名其妙。
高苇用手指了指茶几上的花瓶,瓶上的仕女图正对着沙发的方向。郑川爬起身,走过去将花瓶转了一个方向。高苇说我开玩笑的,你还这样认真?郑川说那古代女子看见这种事,也许我们会倒霉的。高苇笑了笑,没想到郑川还挺迷信的。
两人一番热烈过后,天已黑了下来。郑川打开了写字桌上的台灯,坐到转椅上点燃一支香烟。
高苇的脸颊红扑扑的。她一边拿衣服一边说:“你已经不喜欢我了。有另外的女人追你是不是?好像是你的旧情人吧?”
郑川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是高苇看过他的邮箱了。他的邮箱里平时都是一些商业信函,需要高苇处理的,所以她知道他邮箱的密码。
“是的,30年前的情人了。”郑川坦白地说,“不过,她已经死去一年多了。”
高苇大吃一惊:“你骗人吧,那几封邮件都是最近才发来的。”
郑川说正是如此,他才感到非常纳闷的。他说林晓月死前在《云》杂志社做编辑,至于现在收到的电子邮件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让高苇替他查一查。
“我哪有这种本事呀?”高苇说,“死去的人会发来邮件,这只有阎王爷才知道底细。”显然,高苇认为郑川说的不是实话。
高苇穿好衣服后便向门口走去,说她去洗手间,回来后他们就一块儿下楼。“电梯里的女人才是死去的人,是吗?”她在门口回过头又丢下这句话。
郑川并不搭理她,听着她的脚步声在走廊上远去。他抽着烟,随手打开了电脑,想看看又有没有新的邮件发给他。可是,电脑好像出了什么毛病,邮箱老是打不开,屏幕上出现的提示是“此页无法显示”。
洗手间在两条走廊相交的角落里。下班后的公司像一座无人居住的旅馆,所有的房门紧闭,昏暗的走廊上悄无声息。高苇走进女厕的时候,看见最里边一个厕位的门是紧闭着的,她当时一点也没在意,走进那道门旁边的厕位蹲下。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发出“呜呜”的电流声,这种寂静让高苇的心里无端地有点发慌。这时,隔壁的厕位仿佛有人的呼吸声,这么晚了,谁在厕所里呢?厕位之间的隔板在接近地面时有一条缝,高苇低头往隔壁看去,她看见了一只白色的高跟鞋。高苇随口问道:“谁在那边?”没人回答,她的问话像石头扔进水里一样,换来的是更神秘的安静。
高苇一口气跑出厕所,她的心“咚咚”直跳,感觉跑慢了就会有手从背后抓住她似的。她冲进办公室,对坐在电脑前的郑川叫道:“厕所里有人!”
“谁?”郑川暗感奇怪,天已经黑了,谁还在公司里呢?
郑川跟着高苇走进了空无一人的女厕所,最里边靠墙的厕位紧关着门。高苇再次提高声音喊道:“谁在里边,快出来!”
没人应答。郑川走过去猛的一下拉开了厕门,里面什么人也没有。
“刚才真是有人,我看见了她的高跟鞋。”高苇惊恐地说。
郑川的心里也有点七上八下起来,他说我们走吧。
走廊昏暗得像一条隧道,高苇紧挽着郑川的胳膊说:“你觉得是有鬼吗?”
郑川故作镇静地说:“哪有什么鬼呀,一定是你看错了,那人如果穿着高跟鞋,走路会很响的,我们怎么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我发誓,绝对没有看错。”高苇说话时声音有点发颤。
他们走到电梯门口,按下按钮后,电梯从底层缓缓上行,不一会儿,那门“哗”的一声向他们敞开。
他们走了进去,按下了负一层地下停车场的按钮,电梯下行。
郑川将头靠在电梯壁板上,望着穿着深色西服和短裙的高苇,他的眼前闪过刚才她在黑色沙发上的白色身体。而就在那时,一个穿着白色高跟鞋的女人在外面游荡……
电梯门“哗”的一声开了,郑川一脚走了出来。高苇怎么没出来呢?他转身看时,电梯门已经关闭,高苇叫他的声音在门缝里响了半句就被关上了,他这才发现这是第3层楼,怎么想也没想就走出来了呢?他赶紧按门上的按钮,可电梯已经下行了。
3楼是会议厅,此时一片黑暗,他突然想到上次遇见的女人就是从这里进电梯的。那么,刚才是谁按了这层的按钮呢?电梯不会自动在这里开门。
电梯已下到负一层,但迟迟不上来。郑川想干脆从步行楼梯走下去算了,四层楼,步行比等电梯还快一些。
步行楼梯在走廊的尽头,他开了廊灯向楼梯口走去。突然,他停下了脚步。
一个女人正站在楼梯口,背靠着墙一动不动。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裙,长发遮住了半个面孔,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仿佛是一具没有呼吸的僵硬的躯体。
郑川是在走廊的中段看见这女人的,她一定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可是她的头并不向这边转动,她在楼梯口靠墙而立对周围不作任何反应。郑川害怕了,他慢慢往后退,一直退回到电梯口。
这天夜里,郑川在梦中又看见了那个站在楼梯口一动不动的女人。有几个人抬着一口棺木从走廊上走来,他们说那个女人是一个死人,要见了这棺木才会躺下。他觉得奇怪,人怎么站着就死了呢?他想跟过去看个究竟,可是双腿怎么也迈不开。他又急又怕,幸好一阵电话铃声将他从梦中惊醒。他看了看闹钟,凌晨两点了,谁在这种时候来电话呢?他的心“怦怦”直跳,仿佛从一个噩梦进入到另一个噩梦。
他犹豫了一下拿起话筒,电话已经断了,话筒里是“呜呜”的长音,像这静夜一样让人不可捉摸。
护士谭小影走出病房,她仰头长出了一口气,以此来减轻又一个生命离去对人产生的压力。不过,她这次参加抢救的病人应该是最没有悬念的了———因脑溢血被抢救过来后一直处于深度昏迷中,这10多天来应该只是在想方设法维持他的生命。所以,这个生命在几分钟前撒手归西并不让人意外。
但是,谭小影毕竟才20岁,到医院工作一年多来,目睹每一个生命的终结都让她感到惊心动魄。刚才走出病房时,她让医院的勤杂工1小时后再运走尸体,以免守太平间的秦大爷又闹出虚惊。一个多月前,秦大爷在搬动一具尸体时感觉到那尸体的手动了一下,结果大呼小叫地让医生和护士去查看。查看的结果,这病人当然是死了,至于手为何动了一下,医生分析说,要么是某种条件反射,要么是秦大爷自己的错觉。不过,谭小影想,病人刚死就送太平间总是有点不妥,最好等一些时候送过去,这样死者也许就完全安定了。
谭小影回到护士办公室的时候,看见桌上摆着一束鲜花。护士长说这是有人送给13床病人的。刚才门卫拿进来的,说是有人将这花放在门卫室,让转交给内科住院部13床病人。
13床病人叫郑川,一个很有身份的中年男人,据说是某公司老总。不过到了医院,在医生护士眼中任何人都是一样的,他也不过叫13床而已。唯一不同的是,他住的是带空调的单间,还有就是来看望他的人很多。谭小影将看望他的人分成了两类,一类是和他同样志得意满的男人,另一类是年轻漂亮的女人。不过,来看望的人将花放在门卫室倒是第一次,这让谭小影感到奇怪,看望病人而不见面,这叫什么看望呢?
13床病人严格说来并不算病人,他是住院作保健性治疗的。血脂较高,如果任其发展的话,引起心脑血管疾病可是要命的,因此,定期来输输液实为明智之举。这种疗程每次一个月俗称“洗血”的治疗确实很有必要。
谭小影拿起花给13床送去。现在是下午3点,夏季的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走廊上的吊扇旋转着,搅起的也是一阵阵热风。因而,谭小影从走廊深处拐进那间空调病房时,扑面而来的凉爽让她感到特别舒适。
“13床,有人给你送花来了。”她对正靠在床头看报纸的郑川说道。
“嗬,好漂亮的玫瑰。”郑川下床来接过花束问,“谁送来的?”
谭小影说不知道,是有人托门卫带进来的。郑川感到蹊跷,仔细地端详着花束,伸手从中拿出一张纸条来,展开看时,只见上面打印着几个字———祝你健康!林晓月。
是她?这个青春年少时的女友,这个已死去一年多的亡魂……郑川愣住了,拿着花束的手有点颤抖,那张神秘的纸条掉到了地上。
郑川的惊恐神情让谭小影感到奇怪,她拾起地上的纸条,看了一眼后道:“林晓月,这名字好熟悉,对了,这女人是不是《云》杂志的编辑?”
“你认识她?”郑川略感意外地问道。
谭小影眼前浮现出那个温文尔雅的中年女人,她在这里住院期间,谭小影叫她林老师,她是个智慧的女人,谭小影很尊敬她。在这之前,谭小影一直是《云》杂志的忠实读者,她喜欢读杂志中那些关于女人情感和女性心理的文章。没想到,她有幸认识了这个杂志的编辑,她常去林晓月的病房听林晓月聊天,也对林晓月谈过自己情感上的一些困惑。因此,林晓月的死让她非常受刺激,看到林晓月告别人世后直挺挺躺在病床上的遗体,她作为护士也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一年多过去了,这束玫瑰中的纸条是怎么回事?
谭小影愣了半天才对郑川说道:“这是一年前死在我们这里的林晓月吗?会不会是你认识的另一个同名同姓的人?”
“不,是她!《云》杂志的编辑,是吧?”郑川肯定地说,“她一年前也在这里住院?”
谭小影说:“她当时住12床,就在隔壁病房。她的心脏病比较严重了,但死得还是太突然,我一点儿也没想到……”
这时,有护士在门外叫谭小影,她对郑川抱歉地点了下头,转身出去忙她的事了。
郑川在椅子上坐下,病房的空气中有那束玫瑰发出的淡淡的香气。他感到头晕,这头晕自从半个月前在写字楼的电梯里遇见亡灵似的女人后就发生了。开始是偶尔发生,后来一天要出现好几次。有天晚上在家里对着洗手台上的镜子刷牙时,突然看见镜子里自己的面孔模糊起来,他用手撑着洗手台才没有跌倒。妻子刘英提醒他该住院治疗了,因为高血脂会影响到脑血管的畅通。前几年郑川就发生过类似现象,住了一个月医院才好起来的。
而这次的身体不适,郑川明显感到是受了奇怪经历的影响。死在地下停车场的女孩出现在电梯里,已死去的早年女友给他不断发来电子邮件,这两件古怪的事怎么都让他遇上了?现在,刚住进医院几天,这束来路不明的花又送到了他的病房,难道说,真有女鬼缠上他了吗?
正在这时,病房门“砰”的一声大响让郑川吃了一惊,他抬头看见一辆担架式手推车已闯进了病房。推车的男子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让人看不清他的面目。
“干什么?”郑川惊问道。
那男子的嘴在口罩后面努动了几下,发出“哦哦”的声音,同时惊慌地将手推车倒退了出去。
郑川听见走廊上传来谭小影的声音:“你怎么推着车乱走呀,死去的病人是31床,不是13床,我看你这人简直是马大哈!”
郑川突然感到脊背发凉,怎么,那是推死人的车吗?他想冲到走廊上去大骂一通,但突然感到头发晕,他用手撑着额头想,难道这是什么不祥的预兆吗?
谭小影拿了一个玻璃瓶走进病房来,瓶里已装着一些水。她将那束玫瑰插进瓶里,然后转身对郑川说:“不管怎样,这花还是该留在这里吧。怎么样,好看吗?那纸条,我想也许是有人和你开玩笑吧。只是你怎么认识林晓月呢?”
“我们是中学同学。”郑川说,“17岁便一起下乡当知青,那段历史你不太懂。我们再回到城里时已20多岁了,从那时起我们再也没见过面,也没有任何联系。我实在不明白今天谁会以她的名义送花给我。”
“哦,是这样。”谭小影迷惑地说,“难道她真的还存在吗?”
郑川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谭小影说她感觉林晓月还活着似的。一年多前,林晓月就死在隔壁病房,这事她已经淡忘了。可是今天早晨她查房经过走廊时,听见隔壁病房传出呻吟声。她觉得奇怪,那病房现在是空着的,并没住任何病人,谁在里边呻吟呢?推开房门,里边床铺整洁,空无一人,这小小的虚惊让她想起了林晓月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到现在,给郑川的花中又出现了她的字条,谭小影说她感到林晓月的身影又在她眼前浮现出来了。
从这一刻起,郑川仿佛进入了冥冥之中的一种安排。收到林晓月的电子邮件已经够蹊跷的了,他怎么会接着又住进了林晓月曾经住过的医院,而且她住过的病房就在隔壁。这是巧合还是一种不可抗拒的神秘?他的耳边回响起那辆运送死人的手推车碰开他房门的声音,他会死吗?郑川感到毛骨悚然起来。
晚上,高苇拎着水果来看望他。她穿着短裙和T恤衫,这是她下班脱下职业装后要找的女性感觉。进入病房后,她望了一眼房中的那束玫瑰没有吭声,她想不知是公司的哪位小妞又来巴结郑川了。她对郑川讲公司的事务,讲她现在去厕所和电梯都很害怕,最后她说:“昨夜我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和公司办公室的张姐做爱,我很恨你,都哭醒了。”
高苇所说的张姐叫张叶,比高苇大3岁,是个丰满型的女人。郑川主动对高苇讲过他和张叶有亲昵关系,但现在已经很淡了,叫她别吃醋。没想到,这事高苇还是压在心底的。
“你别胡思乱想了。”郑川望了一眼高苇露在短裙外的大腿说,“你不是已经接替她的职务了吗?现在只有你离我最近了。”
“那花是张叶送来的吗?”高苇指着那束玫瑰问道。
“你看看吧。”郑川将那张小纸条递给高苇。
高苇看了纸条后惊恐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郑川摇摇头,然后说:“我让你查查那几封电子邮件,有什么线索吗?”
“这没法查。”高苇说,“除非报警,动用高科技手段,你愿意报警吗?”
郑川当然不愿意,这不但属于个人隐私,而且,那些邮件内容也很正常,凭什么报警呢?
“不过,我仔细研究了发信人的邮箱名。”高苇说,“那邮箱叫you-ling@tom.com是吧,而youling正是‘幽灵’的拼音,你想,正常人怎么会用‘幽灵信箱’这个名字呢?”
“你是说,这些邮件可能真是林晓月发出的?”郑川感到头脑里乱成一团,“要知道,林晓月已经死了,就死在隔壁病房,你这完全是瞎猜想!”郑川用生气来掩饰自己的恐惧。
这时,护士谭小影在门口闪了一下,看见屋里有人便又走开了。
这天夜里,郑川辗转难眠。医院的夜安静得让人心悸,偶尔有护士的脚步声从外面的走廊上响过,然后又是一片静寂,可以隐隐地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呻吟声。有时,手推车的轮声突然大作,从走廊上很恐怖地一路滚过去,郑川不敢想像这部手推车做什么去了。
病房内,玫瑰的幽香在夜里显得更加浓郁。郑川睡不着,干脆坐起来打开了手提电脑。第三封邮件他还未仔细看过,他想趁此时读一读,林晓月的《往事》唤起了他不少回忆,他打开电脑时感到又害怕又向往。
他打开了邮箱。
邮件名:往事(3)
过去的日子过得特别慢,特别悠长。我们从认识到相互说出第一句话,用了整整两年半的时间。如果不是从学校到了乡下当知青,如果不是小河边的路那样窄,窄到两人对面而过时需要侧身,也许我们永远只能目光相遇后又低头走开。
这样的事发生过好几次了。赶场的日子,在通往小镇的碎石公路上,我远远地看见你迎面走来,我低下了头,你也低下了头,一直到估计双方已经交错走远,这才抬起头来,本能地回头一望,糟了,刚好你也正在回头。我的脸顿时红了,回转头继续走路时,心还“咚咚”地跳。
我们是同班同学,读书的时候男生和女生的界限分明,相互之间几乎没有说话的可能。经历过“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人都知道这种状况,爱和性在那个时期都转入了地下,何况我们这些朦朦胧胧的少男少女呢,我们对自己的需要懵懂无知,我们只知道男女生如果相互接触会受到无数双眼睛的监视和嘲笑。
两年的中学生活草草结束,1972年1月,我们按照国家的安排下乡当知青。17岁,我们独立了,独自生活了,可是我们相遇时仍然开不了口。就这样冬天过去,春天过去,在夏天到来的时候,我们终于第一次面对面说话了。“林晓月,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这是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世俗生活中非常平淡无奇的一句问话,而对我来说,这是从同学到下乡两年半时间以来发生的重大事件。在川西平原上,在这僻静的小河边,我们都红了脸,说话时眼睛看着地面,偶尔一抬头,眼光有触电的感觉。我说我从小镇买了东西回生产队,想走条近路,便沿着河边来了。你说你所在的生产队就在这附近,但是,你没有邀请我去坐坐。我们说了两句话就分手了,你后来说当时完全昏了头,能站在我面前说话已经是奇迹了,哪还敢想到请我去你那里坐坐。你说这之后的几天里,你每天都去我们见面的地方,在那里走走停停,沉思默想。
这就是往事,真实得让人不敢相信的往事,它像一朵花凋谢在时间的暗处,我们再也见不到这种花朵的开放了……
读完这封邮件,郑川抬起头来,望着病房里的白色墙壁发呆。他用回忆在这白色的墙壁上画着30年前那个女生的形象,而今时间已经让她老了,让她死了,这些邮件只能是别人替她发来的。但是,谁发的?为什么要发给他呢?
护士谭小影走进病房,她说快半夜了,为什么不关灯睡觉?她看了一眼郑川开着的手提电脑,说住院还工作呀?郑川说没工作,只是看看邮件。他问谭小影为何又上夜班?她说另一个护士病了,她替她顶班。“今晚真是闷热得很,”她说,“值班室的电扇吹的都是热风,还是你这空调病房舒服。”
“那你就在这多坐坐吧,反正我也还不会睡觉。”郑川这句看似随意的话,来自他看见谭小影后便产生了想接近她的感觉。穿着护士衫的谭小影使他产生了强烈的陌生和神秘感,而谭小影特有的温柔眼神更令这种神秘具有温馨的吸引力。
“那我就歇一会儿吧。”谭小影在椅子上坐下,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翻起来。护士衫下露出光滑浑圆的小腿,郑川的眼睛从这小腿上慢慢移到她的全身,护士衫裹着的丰盈的青春让他心旌摇曳。这一刻,他打定主意要将她搞到手。他很奇怪自己的人生,青春年少时不会追也追不到女孩,而中年以后,他反而可以轻易地将女孩揽入怀中了。他明白这是身份、地位和金钱的作用。在女孩子眼中,他是成功的男人,而成功的男人可以拥有多个女人,这正是现代两性之间不成文的分配原则。
“你几点钟下班?”郑川问道。
“明天早晨7点。”谭小影抬起头说道,她的眼睛让郑川着迷。
“那好,你下班后我请你去假日酒店喝早茶。”郑川直截了当地邀请道。这是他对女人的习惯,不想多绕圈子,他对将她们迅速搞到手充满信心。他知道假日酒店所代表的生活方式对女孩子具有足够的吸引力。他相信谭小影不会拒绝他的邀请,如果顺利的话,早茶之后便开个房间也不是没有可能。现代生活在高速运行,而郑川自己就是一部发动机,不停地运转,他可以几天时间过完别人一辈子也没有的生活。
“谢谢,”谭小影说,“不过我下班后最想做的事是回家睡觉。”
谭小影站起来走出了病房。她拒绝了?是这个女孩子不懂事,还是自己的邀请有点唐突?郑川躺在床上回忆着自己对女孩子有过的不少成功案例,想弄清楚这一次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走廊上的灯光从病房门上的玻璃映进来,使关了灯的室内仍半明半暗。空气中有幽幽的花香,这让郑川的思维回到那束神秘的玫瑰上来。林晓月,这亡魂用邮件、用鲜花来切入他现在的生活,他得认真对待才行。他绝不相信人的魂灵会飘荡在这个世上,他突然想到给邮件发出的信箱回一封信看看,不管是谁在以林晓月的名义做这些事,只要是人,他都能对付。
然而,他仍然睡不着,总是无端地想到房内的那束玫瑰会不会在他入睡之后变成一个人,而当他睁开眼时,林晓月的面容正在床前俯看着他。这想法毫无道理,荒唐透顶,但在这夜半时分人不可能服从理性。他翻了一个身,用想女人的办法来抵制这种恐怖感。这是他对付压力的一种有效方法,公司的经营和人事上有时矛盾重重,而和一个女人过夜或一个人作性幻想总能使他安然入眠。
此时,护士谭小影自然出现在他的幻想中。不过,这次幻想并没有让他因心满意足而疲倦地睡去,相反,他越来越清醒,感到兴奋难耐。他开了灯坐起来,决定去走廊上走走,然后装成很随意地拐进护士值班室,他不能让她就此拒绝他的邀请。
郑川走出病房,望了一眼长长的走廊,尽头是一片漆黑,他突然心生畏惧。夜半时分,走廊两旁的病房悄无声息,只有他隔壁病房还透出灯光。谭小影说过,林晓月去年就死在这间病房里,可是,她说这间病房现在并未住病人,怎么会开着灯呢?
郑川好奇地走到门边,从门上的玻璃方框往里望,玻璃上像有雾气似的,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清。他把手搭在门把手上,轻轻一拧,门开了。
事后郑川无论如何也不能解释自己的行为,他怎么敢进到那房里去呢?林晓月曾经住过的病房就在隔壁,这本身已经让他备感蹊跷,觉得这种偶然仿佛是有人安排似的。而在夜半,他走进那间病房更不像他自己的决定,而像是有人牵引着他,用无形的力量推着他的后背,说你进去看看吧。他当时真是昏了头,将门推开后,一步一步走进了那间病房。
出乎郑川意料,病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他感到头脑里“嗡”的一声,转身向门外跑时险些撞在墙上。他跑回自己病房关上门后,双腿还一直有点发抖,他从没被这样突然地惊吓过。
那是一个死人吗?有一大团头发堆在枕边,显然是个女人,他没来得及看清她的面孔。他想起了林晓月,这个早年的女生有一头长发,她将它编成粗黑的辫子……
这时,外面的走廊上突然响起手推车的声音,自己刚才看见的真是死人吗,手推车来运她去太平间了。但是,谭小影为什么对他说隔壁病房是空着的,没有住人呢?
手推车越响越近,但并没有停下,经过他的房门后又越响越远了,显然,这车并没有拐进隔壁病房。
郑川靠在床头,将被子盖在腿上不敢睡觉。他看见一个黑色的漩涡,而自己近来已被卷入这漩涡中了。从写字楼里的电梯到公司办公室再到医院,无论走到哪里都有阴魂追随着他,他不得不承认这是真实的境遇。而此刻,他想到一墙之隔的女尸,感到有寒气从墙壁上透进来,这寒气中有玫瑰的幽香。他望了一眼桌上的那束玫瑰,不知道它来自天国还是地狱……
早晨,谭小影下夜班后去医院食堂吃了点早餐,然后便回宿舍睡觉。宿舍楼与医院之间隔着一条小街,一棵接一棵的香樟树使这里形成一条幽静的林阴道。
从宿舍到医院,这便是谭小影的生活线路。她在乡下长大,卫校毕业后进入这座城市,两年多了,她对这座城市仍然知之甚少。值夜班时,有时随救护车出去接病人,车窗外闪过城市的灯红酒绿,以及让人辨不清方向的立交桥,她觉得自己永远搞不清这城市的脉络。
谭小影走向宿舍楼,远远地便看见她的男友陆地坐在花坛边。她皱了皱眉头,不是说好分手的吗,又来找她干什么?陆地是和她在乡下一起长大的伙伴,比她大两岁,几年前便进城打工,现在一家物业公司做一个住宅区的物业管理人员。
“不是讲好分手了吗,又来这里做啥?”谭小影走近陆地,不客气地说道。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妥协,不然这个已让她无法忍受的小子会纠缠不休的。
陆地中等个子,长得身强体壮,留着平头。他淡淡地望了谭小影一眼说:“等着看你一眼还不行吗?好了,你走吧。”
谭小影突然看见地上有血,再看他的手腕,她急了:“你怎么又割自己的手腕了!经常这样,你总有一次会死的。”
陆地的嘴角浮现出冷冷的笑意,他看着自己正在流血的手腕说:“你不知道,这是多么舒服的事。别害怕,死不了的。”他一边说,一边从容地从裤袋里掏出一卷纱布来,非常老练地将手腕缠上。
谭小影一扭头向宿舍的楼口跑去。她一口气跑上4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后,关上门趴在床上哭起来。她后悔当初让这么一个怪人做男友。刚才发生的一幕,别人会以为他为失恋而痛苦才割腕的,其实不,他是喜欢那样做。这种事第一次发生在半年多前,后来便经常发生,他割腕,看着血流,然后自我包扎。他的手腕上已留下了一道一道的伤痕,他看着这些伤痕似乎很欣赏似的。他说,流血时手臂有发麻的感觉,还有头晕,这是一种很舒服的享受。这是什么怪癖?谭小影感到不可思议,也不便询问他人,毕竟这是一件非常不正常的事。她被这种恐怖行为吓坏了,决意和他分手。
其实,谭小影一到这座城市便和陆地有了交往,完全是因为大家一起长大的缘故,他们约会、看电影,她上夜班时他还经常来陪着她。如果他不出现这个怪毛病,他们也许将继续交往下去,尽管她和他在一起从未找到过谈恋爱的感觉。他老是带她和他的哥们儿一起,他们喝酒、骂人、谈论城市里的女人如何骚,但没有他们哥们儿的份。有几次,陆地对她动手动脚,但都被她坚决止住了。他说她太保守,没劲,或者是不愿真心和他好。究竟是什么原因,谭小影自己也说不清楚,这表明他们分手是迟早的事。
谭小影趴在床上哭了一会儿,觉得心里轻松了些,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她走到后窗向楼下望去,花坛边已经没有人了。她又走到前窗,望向楼下的小街,仍然没有陆地的影子,他走了,谭小影心里有种又痛又轻松的感觉。
从这窗口正好能望见医院的大门,有不少人进进出出。谭小影突然看见了一个女人抱着一束鲜花站在医院门口。这女人仿佛有些犹豫,对着门卫室的窗口说了几句话后,便向医院里面走去。
这是昨天给13床送花的女人吗?她为什么要留下林晓月的名字呢?林晓月去年死在医院里,谭小影在护理她时和她结下友谊,不仅因为林晓月是《云》杂志的编辑,而她正是这份杂志的热心读者,还因为这个40多岁的女人对人有充分的理解,对人的心灵有温馨的关照,谭小影和她聊天时懂得了很多道理。她觉得林晓月是她见到的最好的女人,她甚至还保持着年轻时的漂亮,怎么就死了呢?当时谭小影第一次因病人的死而流泪。如今,是谁在用死者的名义给13床的病人送花呢?
谭小影跑下宿舍楼,直觉告诉她刚才走进医院的那个抱花的女人与13床有关,很多时候,人的直觉无道理无逻辑可言,但常常很准确。她直奔住院楼而去,从电梯上到9楼的内科病区,在走廊上遇见了护士小菲,便急忙问道:“有没有人给13床病人送花进来?”
小菲是谭小影的同事,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谭小影着急的问话使她觉得奇怪:“我没注意到。什么事?来送花的人怎么了?”
谭小影感到一下子说不清楚,顿时语塞。小菲说,这13床的病人有点奇怪是不是?她说她去给他输液时,他问道,隔壁病房昨夜死了人是不是?小菲大吃一惊,怎么可能呢,隔壁病房根本就没住病人。可13床的病人说他看见了一个女人,长头发,半夜过后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活着的人睡觉不是那个样子。小菲说,你半夜去隔壁病房干什么?他说失眠,随便走走。这个病人说话吞吞吐吐的,病房里一大束玫瑰,开得正好,他让小菲替他拿出去扔进垃圾桶里了。
“怎么,送花的人惹他生气了吗?”小菲对着谭小影问道,“昨夜你上夜班,他说的死人的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谭小影摇头说,“不过病人有时会精神恍惚的,他说的话也别当真。我去病房看看,有些事以后再告诉你。”
谭小影向走廊深处走去。现在是上午的治疗时间,病人都在自己的病房里输液,走廊里异常安静,她想,我能遇见那个送花的女人吗?她突然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好笑,那个以林晓月名义送花的人,怎么会自己将花送到病房来呢?除非这女人真是林晓月,她才敢直接出现。但是,这可能吗?谭小影感到自己的思维已经混乱了。她沿着走廊拐了一个弯,在郑川的病房门前停下。
房门是虚掩着的,她从门缝里望进去,病床前果然坐着一个女人。她让自己镇静了一下,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郑川正躺在床上输液,坐在床前椅子上的女人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黑色衣裙,她是用这种颜色的衣服来收住她丰满的身段。桌上有一束鲜花,但不是玫瑰,而是几种花的组合,配得很好看,显然是这个女人带来的。
“13床,感觉怎么样?”谭小影只好例行公事似的问道。
郑川略感意外:“怎么,你上了夜班还没休息?这是我公司办公室的张叶。”他将黑衣女人介绍给她。
黑衣女人很有礼貌地说:“郑总在这里住院,全靠你们照顾了。”
谭小影一边说这是应该的,一边望了望室内,故意问道:“昨天的那束玫瑰怎么不见了?”
“扔了。”郑川说,“不然我今天晚上还会失眠的。”
“那花也来得太奇怪了。”黑衣女人说,显然她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去年的那个病人,你是看见她死在病房里的吧?”
“当然,她是我护理的病人。”谭小影说,“难道有谁认为她还活着吗?”
郑川说,她不是去年死的,而是昨天夜里才刚刚死去,对不对?你们为什么要瞒我呢?我在隔壁病房看见了她,从侧面看很像她早年的样子,头发很长,早年是大辫子,只是现在拆散了……
谭小影惊愕地说:“这是你做的梦吧?”
郑川摇了摇头不再说话,难道他昨夜真的看见了什么?谭小影走出病房后,在走廊上愣了一会儿,然后走到郑川的隔壁病房门口,她得进这间空着的病房看看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轻轻推开门,就在她刚迈进一只脚的时候,耳边飘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来了?”
谭小影全身一震,双腿软得差一点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