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突然特别想读周作人的诗。以前是读过的,读过便忘了。那时还年轻,对他那一套“人生一饱原难事”、“且到寒斋吃苦茶”的话并不懂,也不耐烦去想,觉得滋味寡淡得很。近来,这两句诗倒时常浮现在脑海里。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对周作人颇不屑。我崇拜鲁迅。鲁迅对他的两个弟弟,尤其对周作人的爱护近于妇人心肠。周作人对鲁迅却很不够意思。兄弟失和是鲁迅心里的隐痛,而伤害鲁迅是我所不能容忍的事。何况他写的那些谈茶喝酒的文章在当时的我看来都是失了血性,更何况他后来还当了汉奸。我全然忘了周作人在“五四”前后也曾经是“凌厉浮躁”的一员猛将。
周作人的《五十自寿诗》共有两首。其二曰:半是儒家半释家,光头更不着袈裟。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徒羡低头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谈狐说鬼寻常事,只欠功夫吃讲茶。
谈狐说鬼,坐道论佛总应该是老年人的事。老年对世事已经看透、看破,已经放弃、绝望,故而只对非人世的东西感兴趣,借以消遣时日,以度残年。周作人却在四十岁时就写出以“清”、“冷”为底色的《雨天的书》,走到“冲淡平和”的路上去。他写五十自寿诗时,正是一九三四年一月。再过三年,抗日战争就要爆发。国难当头民族丧乱,他置于眼前而不顾,却滋滋有味地羡慕咬大蒜拍芝麻,难怪一时责难鹊起,成为众矢之的。只有林语堂出来为他辩护,说他是“寄沉痛于悠闲”。林语堂此说并非虚妄。周作人自己就说过,忧惧的分子在他的诗文里由来已久,所谓“忧生悯乱”是也。知弟莫如兄。鲁迅也在给曹聚仁的信中说,周作人的自寿诗,诚有讽世之意,然此种微词,已为今之青年所不憭,于是成为众矢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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