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明娃和明娃妈跟我们一起到北京来,给明娃治病。母子俩都头一回坐火车,头一回见平原,一天一宿不睡也不困,扒着窗口往外望,说“受苦也这搭儿介受哩,麦种得够咋稠”,说“作牲灵也要在这搭儿作哩,一满是平川地”。正是清晨,广阔的平原上阳光渐渐铺开,雾气也变得辉煌。明娃却忽然叹气,说;“今生不顶事了,不胜早些儿死下再托生。”明娃妈眼角的皱纹立刻都散开,沉了脸怨他:“又瞎说哩!”散开的皱纹都是一道道白痕,因为那儿太阳晒得少些。我们也劝明娃别胡想,来北京不正是为了把病治好么。明娃再不言传。母子俩都不再说话,望着窗外,窗外仿佛全是虚空。
明娃的病是先天性心脏病。
才到清平湾时,我们自己的窑洞还没有,就先住了明娃家一眼旧石窑,在村头那面高高的土崖上,离崖边二、三十米,终日听见清平河的水声。明娃的大,叫“疤子”,不记得他的学名。陕北话管麻子叫疤子。明娃妈也叫疤子婆姨,叫个什么凤英或者什么玉英。明娃是老大,下面六个都是小子,排几就叫几元儿。
明娃若生在北京,至少不会那么年轻就死。生在我们那地方,除去是动弹不得,总就是个受苦吧。山里的苦都不轻,就是跟在牛屁股后头打土坷垃,你也得抢着老镢坷慌慌地走;一个成年劳力打土坷垃,要跟得住三、四簇牛。十七、八岁往成年劳力过渡,最要付出大气力,别人不情愿承认你长大了,不情愿给你记十分工。明娃正是这年纪,拼着命想挣十分工。除非你在体魂和力气上先就压倒了许多成年劳力,否则就难。明娃长得不矮,却叫病闹得瘦。收工时众人纷纷往向村走,他要站在地头喘一阵气,拄着撅把,嘴唇没有血色。后走的人劝他不要贪图着工分倒把身体垮了,他便硬充着笑,说“咋也不咋”,连着喘,声音低得象在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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