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前夕,孙平玉买了红纸来,指挥天俦写天地、春联。在农村,能写天地、春联,是有文化的表现,很受人尊敬。孙家的天地刚贴上,亲友纷纷来请天俦去写。在从前,写天地、春联是邵老师、王老师的专利,家家煮肉备饭去请。两位时常看主人身份,不经三番两次请不去。身份实在低的,推已被别家请了,休想请动。邵老师七十多岁,王老师五十多岁。这下突然冒出个十一岁的小子会写天地、春联,全村吃惊不小。孙平玉甚为得意,他生恐天俦写不好,砸了牌子,每天都要拿了压字圈,跟去指挥。天地写了贴上,主人家就好酒好肉,招待父子俩,父子俩酒饱饭足,而后回家。孙平玉如今三十一岁,虽半生过去,只目睹、羡慕过别人受尊敬的好处,而从未被尊敬过,不料如今儿子成器,他也受人尊敬了。法喇有句俗话:“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他刚沾上“看子敬父”的年龄,没想就成了现实。一时招来同龄人羡慕:“孙平玉,你倒值得了,养了个好儿子。你儿子未得‘看父敬子’,你倒得‘看子敬父’了。”
过了年,便要拜年。陈明贺简易得很,孙平玉多年不去拜年。孙天俦说吴耀芬,每年都去向吴明才夫妇拜年。大年初五,陈福英便带上了孙天俦,拿着两盒红糖,到吴家拜年。孙家年年都是两盒红糖,干斤斤曾开玩笑:“孙家年年来两盒瘪瘪糖,还不抵我煮给他娘俩吃的饭钱,倒多赚我的。”今年又是如此,干斤斤接了红糖,煮饭热肉招待,那煮熟的猪头上,尽是一寸来深的猪毛。干斤斤愧然,对陈福英说:“干姐姐,无法了,你看‘大老摔’这手脚!年年烧猪脑壳,年年挨我骂,永远不改。也是自己的我才敢拿出来热,换成外人,我好意思拿出来?要不拿出来呢,明明你家才过了年,有着猪脑壳舍不得拿出来招待,要拿出来呢,哪块脸好拿!”陈福英说:“他们男子汉做不成这种细活,你莫责怪,富贵家爸爸烧的也是这样。”干斤斤说:“她大姑爹烧的,哪里像这和尚老者烧的。”后谈到吴家明年准备起间房子了,干斤斤说:“干姐姐,无法了,你看这房子,不如人家的猪圈,我这房子三间加起来,都没有你家那猪圈大啊!我都嫁来十几年了,再过两年,吴耀芬都要过你家的门了,还是这个烂房子,我问这个孤寡老者:‘就这样一辈子了?’他说得更气人:‘不这样子还能哪样子?’我气了我骂:‘要是老子是个男的,是一家之主,老子硬是赌气自己修一长三间大瓦房来住起,根本不耐烦问你!老子被你家抢来十几年,得了你家啥子好处?有本事去抢我,就要有本事修间大瓦房给我住嘛!’”陈福英问准备怎么修,她说:“只是勉强修个两间,一间关牲口,一间人住。现在莫说牲口无站处,连人都找不着站脚去处。靠这个‘大老摔’是靠不着的,只能我自己打主意。我盖不起长三间,只敢起两趟,他还不同意,问我:‘钱没一分,粮没一粒,拿什么起?’我火了,说:‘你怕就滚开点,我自己想办法!等老子起好了你来住就是了。’他才同意起了。我都想了,只是木料要点钱,也要不了多少,顶多两百块钱。我拿一年拼命地盘一个猪,卖了就够了。一年不吃肉,难道要不得?活路么你都认得的,农业上的人,只要自己不要太死煞了,亲戚朋友哪家有事伸伸脚手该帮的帮,到你有事,别个又这么望得过?工换工,我也换得过别人!一间小房子,顶多十来天、几百个工就起了,我相信几百个工,我也是出去了的,别的还我的工就够了,还不消求爹爹告奶奶。粮食么,也只要千把斤。”陈福英知她家比自己还艰难,便真想帮忙,说:“钱么,因富贵也在读书,我家也紧,搭救不了,要到粮食,你只管跟我说,我搭救你几百斤,你哪年有哪年还。莫说我还有点存粮,就是没有,我咋个左咋个借都要帮助你。”干斤斤说:“干姐姐,那就好得很了,本来我也不敢开口啊!你要供富贵,应该比我还艰难,都是农业上的,都清楚,要供个学生是轻容易的?而且这些地方,有什么经济门路?也是你们狠,供得起!换在我们,拿什么供?也是你先说了,不然我哪块脸敢向姐姐开口?如果姐姐车不转,就算了,我往别处左别处借,如果姐姐车得转,那就搭救我点荞子、麦子。新荞子打下来,我马上还姐姐。”陈福英说:“咋车不转?车得转的!你得闲了就来称,哪个要你一时就还?你哪时有,哪时还。”干斤斤直忙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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