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是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是在逃亡的路上?在车站?在医院的太平间还是在牢房?现在是第一次出劳改队还是第二次被释放?是不是压根儿就没得到准许而越过了围墙?……在长凳上醒来,一种逃亡者的本能使他立即警觉地抬起头。但还没有等他睡眼张开他已经感觉到了没有危险。他嗅到了一股煤烟的气味。他把煤烟和从各种人的各个部位散发出的臭气一股脑儿地吸进肺里,心胸顿时注入亲切的和畅。经验告诉他气味越杂乱越妙,只有牢房里的气味才臭得单调。
他像嚼着糖块似的咂着嘴。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不过从嘴里津津的口水就知道已经有了体力。他刚刚做了一个很奇妙的梦。他梦见时光倒退到从他进劳改队那天开始,而以后的一切却是另外一场经历。他梦见他已经是个作家,今天正在美国游历。他梦见自己不但结了婚,还正和一个著名的电影演员发生了爱情。他还梦见他和她在美国西海岸的一家小餐馆共进晚餐,然后去了一所干净的姓饷馆……他坐起来。压在人们头顶上的灯光迟钝得令人窒息。候车室里挤满了人,马上就有一个穿老羊皮袄的蒙古人填补了他旁边空出的座位。受到羊皮板子的排挤,他懊悔不继续躺在这条长凳上。他本来可以睁着眼或闭着眼占据两个人的位置。他早已知道一块饼子一根草绳一片破布的价值。人类的一切学问都说最有价值的是人的内心生活,什么理想信仰希望,而现实的一切却告诉人最有价值的是你手头用得着的东西,譬如,在眼前就是那木制长凳上的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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