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伙房打来的稗子面馍馍,报社编辑把他的洗脸水分了一半给我。我在烧得通红的炉子旁边脱了棉袄,洗着脸,擦着身子。原来很松弛的皮肤下,已明显地鼓起了一缕缕肌肉。
肌肉像腹中的胎儿,现在还很小,很嫩弱,但它会成为巨人的。我突然想起政治经济学著作最早的译本,常常把“体力劳动者”译成“筋肉劳动者”。这么说来,有了“筋肉”就有了本钱,有了立身处世的力量了。生理上的发现,使我产生了一种感伤的激动,激起我更迅猛地、更彻底地向我认识到的“筋肉劳动者”的方向跑去。
过去的是不会再来了,我要和诗神永远地告别了。这里是不需要文化的,知识不会给我现在的生活带来什么益处,只能徒然地不时使我感到忧伤。我怀着既是与最亲爱的人分离,又是去和最亲爱的人相会时的那种悲怆与欢欣,到马缨花家去。我不能准确地描述我现在的心情,我整个人好像蹒跚在一个非常荒诞而又非常合理的梦中。
今天我在“家”擦洗了一番,海喜喜已经来了。奇怪,他没有坐在那唯一可坐的土坯凳子上,还是蹲在老地方,搂着尔舍,神情有点恍惚地逗她玩。
挂在墙上的油灯一明一灭,屋子里弥漫着做饭的水蒸气和柴烟。在锅台旁的马缨花隐在烟雾水汽之间,更像一个模糊的梦境。生活的节奏疯狂得像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令人头晕的舞会》。看着那个土坯凳子,那张垂着花布帘子的土台子,那《脖子上的安娜》……仅仅二十多天前,我还是一个惴惴不安的不速之客,还想偷偷地掀开那锅盖和布帘子哩,而现在,我却大模大样地、像个主人似的坐在这里。我似乎理解了海喜喜的恍惚,我甚至比他还恍惚。那空着的、好像有意留给我坐的土坯凳子,突然改变了我的心理。我对海喜喜又有了点尊敬和同情。马缨花很快给我端来冒尖的一碗大米、黄米、黄豆焖的杂合饭,还有一碟咸菜。这是我最喜欢吃的。她仍像往常一样,用手掌抹了抹筷子。这个动作也是我熟悉的,我没敢看她;也没敢看海喜喜和尔舍。原来我以为我战胜了这场挑战后,在海喜喜面前能理直气壮,挺起腰杆,但这时我似乎比过去更为羞愧,并且还意识不到羞愧的缘由。心情和情绪,是在意识之下潜行着的,它们丝毫不受意识的支配却支配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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