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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1955-1964)-豹困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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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林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他的焦灼不安、喜怒无常、暴戾乖张连他的部下都难以忍受。他仍然爱哈哈大笑,但他开怀大笑的时候你可以感到他内心深处的反复无常,他的笑声常常会突然间中止,就像一架飞快转动的风车骤然折断了扇叶那样令人心里发怵。他对部下的严厉日益加深,他总是骂他们是一群饭桶,除了能把皮鞋擦干净之外什么事也干不了。他悲哀地说一支不打仗的军队是一群世界上最没有用处的窝囊废。这就是他的观点。他仍然坚持锻炼身体,他对渐隆的小腹忧心忡忡,同时对出现在胳膊和腿上多余的脂肪部分表现出了一种敏感态度。应该说他仍然十分结实,他身材魁梧匀称、肌肉有力、行动灵活、身体的活力没有任何衰老迹象。他每天早晚各做一百次俯卧撑,然后他跑步,跑三公里或者五公里,即使下雨的天气,他也穿着雨衣坚持跑。他在双杠上做屈腿九十度能坚持十秒钟甚至更长,这得取决是在早饭前还是早饭后,如果是早饭前,他肯定能打破这个纪录。早饭是两个二两的馒头,一碗稀饭,用不着任何菜;中午有半斤米饭和一碗红烧肉就足够了;晚上是他胃口最良好的时候,如果不给他限制,他一个人能干光一大叠摊饼。当然没有人限制他,困难时候已经过去了,他的薪水足够他吃光半个湖南省产下的粮食。如果不算他那一身的伤疤和仍躺在身体里的那些金属零碎,他什么毛病也没有,结实得像一只四周岁的豹子。他的生活习惯好极了,早睡早起,不睡懒觉,不吃零食,不吸烟,不喝茶,不在白天的任何时候打饨,没有任何恶习。然而他的问题出在他的脾气上。很多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面对着一面白墙或是一张地图沉默无语,无论是三伏酷暑还是三九严寒,他赤裸的头上总冒着袅袅热气,让人感到他是那么的孤独,那么的令人不可思议。关山林的坏脾气不仅仅来自乌云或是他们的孩子,不,甚至它和他们根本没有关系。乌云知道这一点,她知道她和孩子们会给他增添烦恼,让他心灰意懒,但他们伤害不了他。伤害他的是另外一种东西。是战争与和平。关山林过去曾是何等的畅快过呀!他从十六岁当兵,打了几十年的仗,他的半个生命都是在枪林弹雨中打过来的,他早已习惯了那种拼搏厮杀的生存状态,以至灵魂中都无时无刻地弥漫着芳香的硝烟味。他从恐惧、憎恶、无知、无畏、洒脱直到醉心与迷恋于战场。他渴望力量与力量、智慧与智慧、生命与生命的较量,那是强者之间最高级的较量。他渴望战胜逆境与死亡,赢得战胜之神的荣誉桂冠!广阔无垠的战场上两旗招摇两军对垒,壮丽的狼烟在凄厉的军号声中冲天而起。素昧平生的双方士兵在弹尽粮绝之后疲惫不堪地厮抱到一起,如同亲密的弟兄一般在泥泞中跌扑翻腾。军中帐帷中消息接踵,谋士颦眉,主帅在清冷的山风中经历着每一分钟都有可能由胜利者沦为失败者的忍耐与煎熬。枪声稀落以后战场上寂静异常,如血的夕阳中一匹胯部挂了彩的战马在遍地的尸首中寻找它的主人。一只良久无处停落的小鸟此刻在一个尚未散尽热气的士兵的胸脯上稍作小鼓,而早生的夜风开始款款出动,吹散硝烟,评判这场战斗的失败者和胜利者……如今这一切都消失了,它们已经成为过去的美梦,只有靠着回忆,它们才会出现片刻。回忆已经成为关山林生命中的海市蜃楼,虚幻得令人不可相信。河清海偃,天下太平,关山林在三十九岁之后失去了战场,此后他又在和平年代里度过了他另外的十一年,这是他作为军人的黄金时代,是无论智慧和信念还是勇气和经验都处于最巅峰的时代。除了期冀不停地日夜磨砺他彻冷的战剑之外,他无为可作。他有些迷惑了,他不知道在战争之外他还能做些什么,打铁吗?缝衣服吗?种地或者打兔子吗?对此他丝毫不感兴趣。他是血与火创造出来的,他是战争的儿子,他只属于战争!放马南山使他痛苦不堪,刀枪入库让他心疼不已,但是作为一名职业军人他找不到敌人了,他失去了他的战场!他焦灼、烦躁、失落、寂寥、无奈、迷惘,他的脾气越来越坏,越来越令人琢磨不定。军人关山林在整整十一年中经历着一种爪稀齿钝筋骨松弛的折磨,在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他就冲进打靶场中抱起一挺机枪狂扫一气,直到把枪管打红,直到把一整箱子弹打光,然后他将怀里的机枪丢在地上,看着子弹消失的方向深深地长长地叹一口气。他仍然每天早晨起来在大雨中奔跑,昂着头挺着胸奔跑,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支撑他那双腿顽强不屈地向前奔跑的,只是不死的信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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