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写满一张原稿纸,就有人闯进林白霜的房间;劈头一句话是:
“杨秘书长请客,你不去么?”
林白霜听口音知道是同事的何教官,只把身子略动了一下,手里依然在写。随随便便回答了一句:
“还没到时间罢?”
“时间是快到了罢?我是因为感冒还没有好,本来打算不去的。”
何教官一面说,一面就坐在书桌横头的一个椅子里,随手拿起一本杂志来乱翻;他的猫脸上的一对圆眼睛骨碌骨碌地从杂志上移到书桌,又从书桌上回来。
“那么我也不去了。应该是上星期交卷的一篇文章,到现在还没有做好。”
林白霜说;放下笔,伸了个懒腰。
一个笑容偷上了何教官的脸;只能说是偷笑,因为在他那样猫儿脸的口吻边,正确意义的笑是没有的。他用半只眼睛觑着杂乱的书堆上的那张浅紫色信笺,轻声说:
“所以近来有人说你浪漫了,颓废了。”
林白霜的肩膀一耸,似乎对于这个批评很不屑置辩。但是何教官那猫脸上的嘴角皮又是代替笑似的一皱,接下去说:
“我觉得你近来很消极;是不是?前天我们谈论济南惨案将来的结果,你的议论就是十二分的消极。我们讲到国际政治的推移,你又说你只见一片昏黑,你成了精神上的色盲。老林,究竟你自己是否知道你这苦闷的原因?”
这几句简短的话,是用了强烈的同情的声浪说出来的,所以林白霜感觉得异样的亲切,然而也是更加引起了他的怅惘,近来他听见了许多关于他的批评和疑问,从朋友的口以及朋友的朋友。对于那些说他是落伍,是动摇,是软化一类的厉声斥责,他只用微笑去接受,微笑的用法有多种;他在此等时所用的是带有怜悯意义的一种,他可怜那些厉声责人的勇士们竟用了从前别人骂过他们的话语来骂人,他更可怜他们在不久的将来大概又要用现在骂人的话来恭维自己了。他很知道这一班勇士是在那里购买“将来社会”的彩票,他们自信此项彩票在三年内一定要开彩,所以拚命地想做一个捷足先得的英雄,一旦不如他们所预期时,他们的懊丧软化的丑态便有他们过去的行为可以作证,他们实在只是一些太热中的自私的可怜虫!然而对于同情的质问像何教官的那一番话,林白霜于铭谢之余,便又感得了无穷的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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