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这样东西,是可以破坏世上一切的,同时,也可以建设世上一切的。毛三叔为了要卖老婆机上的布,于是夫妻二人,反了脸了,同时,李小秋答应不用毛三叔还钱,毛三叔也就不用去抢夺老婆的布了。立刻,一场风波平息下去.比什么人劝解的,都要有力量些。大家不声不响地坐着.便是那些来劝说的人,也都纷纷走了。
不过这一场风波虽是平息了,这—个故事就传遍了全村,便是姚春华姑娘也知道了。在太阳偏西.念过晚课几首唐诗的时候,她是首先下课,由祠堂后门走出来.她脸上带着笑容,那是走得很快。及至到了毛三叔门口,见他家外面.那两扇半截门却是关闭的,于是将脚慢慢地移着,移到了那半截门外,咳嗽了两声,就停止了。毛三婶今天闹了这一场风波,人也有些疲倦了,于是端了一把小椅子,放在天井里,静静地坐着,把一生的过去与未来,闲闲地想着。想到了最后,便觉得嫁了这样的丈夫。除了白天织布,晚间陪醉鬼睡觉而外,绝对没有其他的指望=想着想着,就垂下泪来。正这样的想着心事呢,却听到了门外的咳嗽声=这虽不知道咳嗽的是哪一个,但是听得出来,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立刻开了门向外看着。春华当她来看的时候,却又装成一个走路的样子,继续地向前走着。走了两步,故意回头一看=毛三婶笑道:“大姑娘,下学了,不在我们家坐会子吗?”春华笑道:“你又和毛三叔拌嘴来了吧?我又没有工夫来劝你。”毛三婶于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不要提起。你请进来坐坐,我们谈谈。”春华倒不推辞,就跟着她走了进来了。毛三婶让着她到屋子里坐下,张罗了一阵茶水就问道:“大姑娘,你怎么也知道了这件事呢?真是丢丑。”春华道:“夫妻们拌嘴,家家都是有的,这也算不得什么。我是听到斋夫狗子说的,他说是李少爷来解的围,是吗?”说着,抿了嘴微微一笑。毛三婶道:“是的,难得李少爷那样好人,三吊钱白白地丢了,并不要我们拿钱还他。”春华笑道:“他父亲是个老爷,家里银钱很流通,常常做好事,三两吊钱,他自然也看着不算什么。不像我们两三吊钱可以作好些事情。”毛三婶道:“我不像你毛三叔,有酒盖了脸,什么大事不管。只是我领了人家这样大的人情,要怎样的去感谢人家呢?”春华笑道:“我看他是不在乎,你真要不过意的话,常常接他几件衣服浆洗一下子,也就可以抵得了他的债了。毛三婶道:“今天早上,他就和我约好了,以后送衣服给我洗了。”春华听了这话,默然了许久,这才道:“那么着,以后他少不得要常来的。”毛三婶看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上的睫毛垂了下来,脸上泛起两圈红晕,似乎有些害臊。心里这就奇怪着,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句话还值得害羞吗?便随话答话道:“我们这穷人家,人家是个少爷,简直没有地方好让人家坐呀。”春华笑道:“这个人很随便的,倒也不讲那些排场。”毛三婶心想,一个新学友罢了,你倒是这样的知道他。但是她口里也情不自禁地问道:“大姑娘和他交过谈吗?”春华红着脸微微摇了两摇头。但是她立刻觉得不妥,又微笑道:“在一个学堂里读书,总少不得有交谈的时候。”毛三婶笑道:“这倒是的,天天在一处读书,总少不得有交谈的时候,其实交谈也不要紧,那梁山伯祝英台不是在一块儿读书的吗?”春华红了脸道:“那怎样能比?”毛三婶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道:“我也是糊里糊涂,一时瞎说,那是什么时代,现在又是什么时代,哪能够把今人和古人相比呢?”说着,她的脸也就红了。两个人说完,都觉这话说到这里.不好向下说去,默然地相对坐着。春华将两只手放在大腿上。慢慢地搓那膝盖以上的衣襟摆,只管慢慢地搓着,搓成了布卷子,眼睛皮低垂着,脸上好像在生气,又好像是发笑,只是不作声:还是毛三婶笑道:“我倒想起一句话来,他们由省城里来的人,这洗过的衣服,是不是要浆上一把?”说时眼睛已斜望了春华的脸色,看她很平常的并没有什么变动,接着向下道:“李少爷是那样豆腐脑子的皮肉,若是穿那收过浆的衣服,真会擦破了皮。”春华笑道:“既是那么着.你就多把胰皂洗洗,不用浆了。”她口里说着这话,却把鞋尖在地面上来涂画着字。但是她虽然很不好意思,并不表示要走.好像她对于毛三婶的谈话,倒有些恋恋不舍的神气。毛三婶心里想着,这可有些奇怪,她往常不是这样喜欢和我谈话的,怎么到了今天,突然地亲热起来了呢?她或者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吧。可是在她没有开口以前,自己又不便怎样问她?自己也低着头想了片刻。她是个聪明女人,终于是把话想出来了:便笑道:“大姑娘.你讲的故事,真是好听得很,今天还是在我这里吃夜饭,再讲两段我听听。”春华笑道:“你倒听故事听出瘾来了:今天晚上不行,我爹爹回家要问我的书呢!明天晚上,大概没有什么事,我吃了晚饭再来讲:我若是自己来,怕我母亲会说话,最好请毛三婶到我家里去.和我母亲说一声,我母亲一定答应的,你只管去:”毛三婶见她验上的颤色,比较地开展起来,仿佛这一针药针!已经打在关节上了。便笑道:“好的,我今天晚上就去说。”春华连连摆着两下手道:“今天晚上,你不必去说,你说了我母亲会疑心的:一来是我到这里来过了,分明是我叫你去说的。二来你今天和毛三叔吵了嘴,怎么有那闲心要听故事呢?”毛三婶咬了下嘴唇皮.连连点了两下头.微笑道:“大姑娘遇事都想得很周到,不错不错。”春华笑道:“这童并不算周到,我是因为家规太紧了,不能不处处留心。”她口里说着.人已站了起来。抽出胁下纽绊上掖的手绢,在身上拂了两拂.她分明是站起来打算要走的,不知如何,她又站住了。毛三婶道:“你忙什么?吃晚饭还早呢,还在我这里坐一会子去。”春华向她先微笑着,然后接住道:“你明天到我家去,不要说到李少爷的事情上去才好。”毛三婶笑着连连点头道:“这个我明白的,何消大姑娘说得呢?”春华说了这番话,算是对自己要做的事,把第一步安顿好了,于是带了那欣喜的颜色,从容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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