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冷落了父亲。我要回到我童年的驿站上,与父亲一路同行。
比着大舅、姨父和他们的家族,父亲是一个孤独而脆弱的“异类”。他没有显赫的家世和可以为他遮风避雨的庄园,没有自己的“同志”和同志们共同拥有的“主义”,没有赴汤蹈火的牺牲,也没有可供炫耀的胜利。但他“分享”了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属于全民族的战争,在黑衣牧士的祈祷声中踽踽独行,追随着遥远的只属于自己的星辰。
我记得,在漯河油坊胡同的大杂院里,母亲接待并送走了姨父和三姨之后,老鼠开始在夜间出动,在父亲留下的破皮箱上“吱吱”地咬架、“咚咚”地赛跑。被关在破皮箱里有两年之久的小黑驴儿也踢蹬着箱盖,摇响脑门上的铃铛躁动欲出。那时候,我已经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我的目光能够穿透皮箱,看见那本厚书里的宛儿姨正在凄凄惶惶地眨巴眼睛。
父亲终于从北平回来了。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发生了日本偷袭美国夏威夷军事基地的“珍珠港事变”。九日晨,鬼子宪兵就猝然闯进燕京大学,宣布封闭学校,逮捕校长司徒雷登和教职员、学生多人。父亲得到邮政所的帮助,装扮成一个邮差,只身逃出了“燕园”。父亲走进漯河油坊胡同的时候,身着邮差的草绿色制服,随身携带的全部家当就是耷拉在肩上的一只邮袋。他从肩上取下邮袋,如同捡了一个大便宜似地举在手中,向我母亲夸耀:“两年辛苦,尽在此囊中!”母亲从邮袋里取出来的却只是一大叠稿纸,那是父亲在燕大讲授“文学概论”时边写边讲的讲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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