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人叫穗子,我晓得回头那年,我两岁。
把下巴颏压在桌沿,在无线电里听戏,我五岁,然后我就会“唉”的一声叹气。
一天我从外面跑回家,一根辫子齐根给人剪了。“给谁剪掉了?!”外婆问。我说:“革命小将!”我又说:“李叔叔穿件新棉衣,爬到对面楼的和平鸽上,(李叔叔只有和平鸽一只鸽蛋那么大,要是那和平鸽下蛋的话)跳下来了。”
“你也去看了?难怪人家革命小将捉住你剪你小辫子!”外婆说。她拎着剩下的那根辫子,不知拿它怎么办。
“大家都去看了!大家看见李叔叔给人家搬走,肚皮也露出来了。大家说李叔叔‘白肚皮,白肚皮’,‘营养好,营养好’。大家都说自杀是‘活该’。”我从许许多多的腿看进去,看见的就是李叔叔的白肚皮。我也学大家那样白白眼睛说:“活该!”我不要自己想念李叔叔,我不要自己心里难过,这样讲个“活该”,我就把李叔叔忘掉了。真忘掉了,不信你往下听,我跟你讲的这个故事里,你再也不会听见“李叔叔”了。
把门牙闭紧,再拿舌尖去顶,嘴唇一放开,就说出个“自杀”来了。那是我的嘴第一次讲出这两个字。那年我八岁。
外婆去世我九岁。然后我就变成了一个很不响、很不响的人。有时邻居跑来偷看我爸,看他怎么会自己和自己讲三小时的话。一看不是的,爸在和我讲话,求我喝羊奶,求我吃臭鸡蛋,求我到外面去玩一会儿。邻居们慢慢就习惯了,不来偷听爸对着我这样一团死静的空气讲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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