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母在我小嬢孃护驾之下,乘上我叔祖父陆焉得包的宾馆轿车先一步告辞。此后她再也不肯见任何人,除了她的小女儿冯丹珏。她和丹珏的公寓就是她的炮楼,她在里面抵抗任何给她包办婚姻的人。
这样的母女告别令我的大姑冯丹琼好不凄凉。她提前结束了故国重游,带着几个孩子回美国了。离去之前,她总是用一句话安慰她自己:“我会把姆妈接到美国去的。”她把这句话重复了很多遍,一想到她将会忍受怎样的思念之苦,就把这句话拿出来念叨。她内心分裂出两个人来,一个年长一个年幼,幼者一伤心闹腾,长者便拿好话来哄,不必考虑兑现,只要哄出暂时的宁静就好。
我的叔祖父陆焉得两口子在那场晚宴之后也变得无心无绪,自我敷衍地把上海逛了一遍,“不逛说不过去”的那种逛法。对他们来说,玉佛寺、城隍庙、国际饭店、大世界……一切都大不如从前,脏了,破旧了,留着无产者们的不敬和冒犯,唯物论信徒们对物质的毁灭欲让他们寒心地摇头。最伤他们心的是,软语漫笑的上海人没了;无论朝哪个方向扭过你的脸,你都和冷漠或牢骚或仇恨照面。每个人都是牢里牢骚地行走或说话,他们的牢骚似乎都是你引发的。因此焉得两口子不跟上海人计较了,在冯丹琼祖孙几人离开上海的第二天,也回比利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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