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夏秋之交的一个傍晚,我和徐城北先生在大连棒极岛的海边游泳。水有些冷了,我们不敢游远,就站在近岸的海水中说话,他突然谈到了正在写的《梅兰芳百年祭》。开始我不太在意,以为那只不过是在他一本本专著后面再增加一本罢了,但听着听着,觉得应该对眼前这位戴着眼镜、不断用泳巾擦着背脊的中年男子这些年来所做的工作另有一番认识了,而且,我也因此对他今后的工作产生了新的建议。
以后几天,天气转凉,不能下水了,我经常一个人在沙滩上散步。我想,在一个历史悠久而又渴望现代化的国度里,拥抱传统和反叛传统这两种完全对立的欲望各自都能找到一系列理由,因此我们周围一再地出现情绪性的对峙:或者把传统文化和古典艺术看成是永恒的瑰宝,主张弘扬和振兴;或者把它们看成是旧时代的遗形,反对沉溺与把玩。后来这种对峙中间又出现了不少中介形态和暧昧形态,琳琅满目,然而遗憾的是,一直难于看到有人去做这样一项艰苦而重要的工作:为古典艺术提供切实的现代阐释。
当然,我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保存、注释、讲解、评论,而是指从现代意义上的重新大规模地寻找、选择、破解古典,挖掘出埋藏在那里的某个人种曾经有过的美学尊严,而这种美学尊严又恰恰可以塑造未来。这种现代阐释反对无根的创造,却也拒绝国粹派的墨守成规,阐释的主要方式不是疲塌的讲稿,而是惊人的创建,阐述者不是几个个体,而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一个炽热的时代。这么说,还是很难用简洁的语言来定义这里所说的现代阐释,我心中想到的范例是十八世纪德国启蒙运动中写《古代艺术史》的温克尔曼、写《拉奥孔》的莱辛这些人。他们沉醉于古希腊艺术,细作考证、悉心研究,从中伸发出震动整个欧洲的现代理解和个人情怀,形成了严格意义上的美学格局并直接呼唤出了康德、歌德、席勒、黑格尔、贝多芬。在他们之前,德国是如此落后,在他们之后,德国文明光耀百世;而他们所做的,正是为古典艺术提供现代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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