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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伟大而恐怖的欧兹魔法师 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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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易斯·克里德醒来时,只见满眼阳光。他试着坐起身来,但背痛有如刀刺,痛得他脸孔扭曲。他又倒在枕头上,朝下一瞥,哦,天!他没脱衣服就睡了。

刘易斯躺了很久,然后忍住每寸肌肉的僵痛坐起身来。

“哦,他妈的!”刘易斯低声诅咒。他刚坐起来的头几秒间,整个房间微微摇晃。他的背像颗蛀掉的牙齿阵阵抽痛,当他转动头部时,觉得脖子里的筋全换成了生锈的锯子。他的膝盖最糟,消肿止痛药膏一点用都没有,早知如此,他应该给自己打一针可体松。膝盖现在在裤管里肿得像个气球。

刘易斯慢慢弯腿,坐到床边,他把嘴唇咬得发白。然后他一伸一屈活动膝部关节,按照疼痛程度来判断到底有多严重,也许——

凯奇!凯奇回来了吗?

一想到凯奇刘易斯忘了痛楚,立刻站起身来。他歪歪倒倒地走出卧室,走到对面凯奇的房间。他兴奋地朝四壁张望,颤动的嘴唇念着儿子的名字。房间空无一人。他又拐着脚走到埃莉房间,没人,再走进那个朝向公路的空房间,也是空荡荡的。

他望向公路那边,有辆陌生的车子停在贾德森的小卡车后面。

那又如何?

陌生车子可能表示出了麻烦,所以值得大惊小怪。

刘易斯用手撩起窗帘看个明白。是辆蓝色雪佛兰。蜷卧在车顶的显然是啾吉。

刘易斯仔细看了半晌才放下窗帘。贾德森家里来了客人——值得大惊小怪吗?这时候担心凯奇究竟会不会回来未免太早。啾吉那时候差不多到下午一点才回来,而现在才早上九点。一个美丽的五月清晨。他不妨下楼煮壶咖啡,取出热敷软垫包裹膝盖,再——

——啾吉卧在车顶上做什么?

“别疑神疑鬼了。”刘易斯大声自言自语,然后开始跛行下楼。猫随遇而安,爱睡哪里就睡哪里,这是它们的天性。

但是,啾吉早就不去公路那一边了,记得吗?

“别啰嗦。”刘易斯停在楼梯中途喃喃自语道(他几乎是侧着身体下楼)。一个人老跟自己讲话已经够糟的了。那个——

昨夜在森林中出没的那个是什么怪物?

刘易斯昨晚梦见了森林中的怪物。从迪士尼乐园梦到林中怪物似乎极其自然。刘易斯梦见怪物接触到他,破坏了一切美好的梦境,丑化了一切善良的意愿。那是食人怪,它不止让刘易斯变成吃人的人,而且也变成食人者之父。在梦中,刘易斯又来到宠物公墓,不止他自己,比尔和蒂米也在那里。贾德森也在场,看起来像死人一样,用布条做的绳子牵着他的斑斑。莱斯特·摩根和那头用一截拖车铁链套着的公牛也在。不知为何,雷切尔也在,她可能用餐时打翻了西红柿酱,或是弄翻了蓝莓果酱,因为她的衣服上溅了许多红色污点。

就在树冢后方,升起一个高大无比的食人怪,它烂黄皮肤,眼如带罩雾灯,耳似羊角。一个源出女人、状如蜥蜴的怪物。它用尖角指甲指着正伸着脖子观看的每一个人。

“够了!”刘易斯低声说,这声音令他震颤。他决定去厨房给自己弄早餐,就跟往常一样。单身汉早餐,两个煎蛋,面包上抹蛋黄酱,里面再夹片洋葱。他闻到身上的汗味及泥土味,先别忙着洗澡,稍后再说。现在要他脱掉衣服洗澡似乎太费事了,他想也许应该从医药包里拿出解剖刀把裤管割开,让肿胀的膝头透透气。用制作精良的解剖刀割裤管未免太糟蹋,可是雷切尔的红色缝衣剪刀太钝了。

先弄早餐。

因此刘易斯穿过客厅,但又改道走向前门,再看看停在贾德森家车道上的蓝色雪佛兰。车身上有层露水,这表示车已经在那里停了一段时间。啾吉还在车顶上,不过没有睡觉,它似乎正用丑陋的黄绿色眼睛注视着刘易斯。

刘易斯连忙后退,好像被人发现了自己在偷窥。

他转弯走进厨房,取下一个煎锅放在炉子上,从冰箱拿出两个鸡蛋。厨房的光线很好,清新又明亮。刘易斯想要吹口哨——口哨可以让这个早晨更好——但他吹不出来。周围的景物看来正常,但又令人不安。这幢房子空洞得可怕,昨夜的工作沉重地压在心头。周围的一切都不对劲;他觉得有个阴影在盘旋,他感到恐惧。

他蹒跚地去厕所拿了两片阿司匹林,用一杯橙汁冲下肚里。他正走向炉子时,电话响了。

刘易斯没有立刻过去接听,只是看着电话,自觉是个笨蛋。直到此刻,他才慢慢发现自己在玩个连自己都不懂的游戏。

不要接电话,不要去接,因为是坏消息。电话线伸到拐角再通往黑暗,我不认为你会想看到线路另一头,刘易斯。我真的不认为你会想看,所以别接电话。跑,快跑!车子在车库,开车就跑,千万别去接电话——

刘易斯穿过厨房,拿起话筒,跟以往许多次一样,他把一只手放在烘衣机上。是欧文·古德曼打来的,当听见欧文说“喂”时,刘易斯发现了厨房地板上的泥迹——小脚印——他的心脏好像立刻停止跳动,他觉得眼球在眼窝里向外膨胀;他相信如果前面有面镜子,他一定会从镜中看见一张十七世纪疯人院的人像。那是凯奇的脚印,凯奇已经来过了,天还没亮他就来过了,现在他在什么地方?

“刘易斯,我是欧文……刘易斯?哈啰,你在听电话吗?”

“哈啰,欧文。”刘易斯说,他已经知道欧文要讲的话。他明白了那辆蓝色小车的来头。他全明白了。线路……通往黑暗……他可以在看见线路的另一头前放手。但这是他的线路,是他买来的。

“我以为电话断了。”古德曼说。

“没有,话筒从我手里滑掉了。”刘易斯声音镇定地说。

“雷切尔昨晚赶回家了吗?”

“哦,赶回来了。”刘易斯在想那辆蓝色小车,啾吉卧在车顶。他的视线在跟踪泥迹。

“我要跟她讲几句话。”古德曼说,“马上,是埃莉的事。”

“埃莉?埃莉怎么了?”

“我想我得跟雷切尔——”

“雷切尔现在不在家。”刘易斯粗声说道,“她去买面包、牛奶去了。埃莉怎么了?快说吧,欧文!”

“我们必须把她送进医院。”古德曼不情愿地说,“她做了一连串噩梦,她像发神经一样大叫大闹。她——”

“医院给她镇静剂了没?”

“什么?”

“镇静剂。”刘易斯不耐烦地说,“给她服过镇静剂了没?”

“哦,有,有给她一片药,服下去后她就睡着了。”

“埃莉说了些什么?她说过是什么吓得她这么厉害吗?”刘易斯用力握紧话筒,指关节都变白了。

古德曼那头没有回应——一段好长的沉默——刘易斯很想打破沉默,但他没有作声。

“多丽被她的话吓坏了。”欧文终于开口道,“埃莉大发神经前讲了很多话。多丽也几乎……你知道的。”

“她讲了什么?”

“她说伟大而恐怖的魔法师杀了她妈妈,跟我们另一个女儿泽尔达常说的完全一样。刘易斯,所以我说我得跟雷切尔说话。你和雷切尔究竟告诉过埃莉多少关于泽尔达病死的事?”

刘易斯闭着眼睛,整个世界仿佛在他脚下摇荡,古德曼的声音像是来自浓厚的雾中。

你可能会听见像是说话的声音,不过那是从南边传来的潜鸟叫声,声音能传得很远。

“刘易斯,你还在吗?”

“埃莉会没事吧?”刘易斯问道,他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也很遥远。“她会没事吗?医生怎么说?”

“说是丧事引起的迟发性震荡。”古德曼说,“是我们的家庭医生作的诊断。医生说她还在发烧,等她睡醒时大概就不会记得发生的一切了。我想应该叫雷切尔回来,刘易斯,我很担心,我想你也该来一趟。”

刘易斯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眼睛注视着那些泥脚印。

“刘易斯,凯奇已经死了。”古德曼继续说,“我知道这是很难接受的事实——你和雷切尔都很难接受——可是你们的女儿还好好地活着,她需要你。”

是的,我承认。欧文,你也许是个老糊涂,可是一九六五年四月发生在你两个女儿之间的事总该对你有点启发。埃莉需要我,但我不能去,因为我害怕——怕得要命——怕我的双手沾满了她母亲的血。

刘易斯瞧着自己的双手,看见指甲里的泥垢和厨房地板上脚印的泥土极为相似。

“好的。”刘易斯说,“我了解。欧文,我们尽快赶来。如果可能的话今晚就到。谢谢你。”

“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古德曼说,“也许我们老了。刘易斯,也许我们早就老了。”

“埃莉还说过别的什么吗?”刘易斯问。

古德曼的回答就像在刘易斯心上敲响了丧钟。“还说了很多,可是我只能听清楚一句:巴克斯考说已经来不及了。”

刘易斯挂上电话,神情恍惚地走向炉子,显然他打算继续做早餐,或把煎锅放回原处。他犹豫不决。走到半路时一阵头晕,只见眼前一片浮动的灰色,他突然昏倒在地。好像从云雾中跌下,不断翻覆旋转。然后他肿痛的膝盖先着地,一股剧痛直冲脑门,痛得他大叫一声,从昏厥中醒来。但他只能蜷缩着身子,眼泪夺眶而出。

过了一会儿,刘易斯总算又能再站起来,但脚步不太稳。他的头不昏了,这倒奇怪,不是吗?

刘易斯再次产生想逃跑的冲动,这股冲动比先前更强——实际上,他的手已经触到口袋里的车钥匙。他可以钻进思域,直接开往芝加哥。他可以先接埃莉,然后再决定去什么地方。

刘易斯的手又离开车钥匙。令他抑制住这股冲动的不是什么白费心机的感觉,不是内疚,不是绝望或心力交瘁,而是厨房地板上的那些泥脚印。在心里的眼中,他能看见一条横贯全国的泥脚小径——先到芝加哥,再到佛罗里达。你买了什么,什么就属于你。属于你的,终会回到你的家。

那一天总会到来:刘易斯开门时,凯奇站在门口,但是从前那个凯奇的拙劣仿冒品,笑时脸颊凹陷,清澈的蓝眼睛已变得浑黄,愚笨代替了聪明。或者,埃莉早晨进浴室淋浴时,她看见凯奇坐在浴缸里,遍体都是隐约可见的致命伤痕;凯奇洗干净了,但坟墓的臭气犹存。

哦,那一天总会到来——刘易斯绝不怀疑。

“我怎么会这么糊涂?”他对着空房间说,再度开始自言自语。“怎么会这么糊涂?”

刘易斯,是哀伤,不是糊涂……两者之间有小小的、但非常重要的区别。使坟场继续存在的那股力量正逐渐增强,贾德森说得对——而今你是那股力量的一部分。那股力量靠你的哀伤滋长……增加一倍、三倍、无数倍。它不止靠你的哀伤滋长,而且吞噬了你健全的心智。哀伤的缺陷就是不能接受现实,这个缺陷害死了你的妻子,还很可能害死了你的好朋友。深更半夜有东西来敲门,而你迟迟不希望它离开,结果就是:全面黑暗。

刘易斯心想:我若是现在自杀,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吧?我的医药包里有足供自杀的物品。它安排了一切,从头到尾。它把我们的猫逼上公路,又把凯奇逼上公路送死,它算好时间将雷切尔带回家。我是注定要自杀的。

不过,事情必须补救,不是吗?

是的,没错。

还得处理凯奇的事情。凯奇还在外面,还在某个地方。

刘易斯随着泥脚印从厨房、饭厅、客厅,直到楼上。他之前没看到,他自己把泥印弄模糊了。脚印把刘易斯引进自己的卧室。刘易斯猜想:凯奇来过这间房,他就站在此地。接着,刘易斯瞥见医药包没扣好。

刘易斯一向会把袋中物品排放齐整,但现在里面是一团糟。不过刘易斯很快就发现解剖刀不见了。他用双手蒙脸坐着不动,坐了许久,喉头冒出轻微的、绝望的响声。

刘易斯再次打开医药包,找到他要找的东西。

他又下楼去。

餐具间的门打开了。开关碗橱的声音。开罐头时机器发出的转动声。打开和关上车库门的声音。之后,这幢屹立在五月阳光下的房子便空洞无声,就和去年八月一样,静候新屋主来临。也许来的是对新婚夫妇,年轻、没有孩子(正在希望和计划中)。这对前途光明的年轻夫妇,爱喝名牌葡萄酒和啤酒。丈夫可能是东北银行信用部主任,妻子则有牙齿保健专家资格,或者有曾任验光师助手三年的经验。丈夫砍劈烧火炉用的木材,妻子穿着高腰的绒布裤,在温顿太太的田野中漫步,采集秋日花草作为桌子中央的摆饰。她绑成马尾的秀发在阴沉沉的天空下光耀夺目,完全没有察觉一只看不见的秃鹰正随着气流从头顶飞过。他们庆贺自己不迷信,庆贺他们头脑精明,买下这幢出过惨事的房子——他们会告诉朋友房价有多便宜,还会讲阁楼闹鬼的笑话,于是大家再喝杯葡萄酒或啤酒,然后下棋消遣。

他们说不定还会养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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