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玺先生:
您来信要我写《论老年》,我想来想去,无从下笔。说实话,我的朋友中,老人不多,最老的也比我小几十天,他们在写作上也都没有停笔,如夏衍、巴金、萧乾等。其他的都是我的小朋友,从五六岁到四五十岁的都有。他们和我谈话或写信,虽然也有愤世嫉俗、忧民忧国的话,但还都是朝气勃勃、天真乐观,我们从来没有提到一个“老”字!至于我自己呢,和儿孙们在一起谈笑,也没有关于“老”字的话。我不聋、不聩,脑子也还清楚,除了十年前因伤腿,行动不便,不参加社会活动之外,我还是照旧看书写信,而且每天客人不断: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他们都说我精神不错,脑神经也不糊涂(我倒是希望我能糊涂一些,那么对于眼前的许多世事也就不会过于敏感或激动)。我常常得到朋友们逝世的讣告或消息,我除了请人代送花圈外,心里并不悲伤。我觉得“死”是一种解脱,带病延年,反而痛苦。我自己的医疗关系,是在“北京医院”,我照例每月去检查一次,大夫们都说我没有什么大毛病,也照例给我开一点药带回。
我居然能够活到九十一岁,是我年轻时所绝对想不到的!
我母亲说,我会吐奶时就吐过血,此后的五六十年中,多多少少的,总是不断。在一九二三年赴美留学之前,曾到北京协和医院彻底检查,结果说:这是肺气枝扩大,不是肺痨,每次发病时,只要静卧几天,就可以了,也无药可治,可是到了一九五八年四月,在我参加“中国文化代表团”到欧洲访问,在到英国伦敦的火车上,忽然又大吐起血来,我怕惊动其他的团员,就悄悄地把一口一口的鲜血,吐在一个装水果的牛皮纸袋里,扔到了窗外。第二天又是英国作家们特地为我开的欢迎酒会,我不但不能静卧,而且还必须举着酒杯,站了一个下午!但是,奇怪得很,从那天以后,我居然不再吐血了,直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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