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难未已,国难又起,二十六年,“八一三”的前夕,我从杭州赶到福州去教书。未闻火药气味,亦无炮声震耳,与其说是逃难,不如说是为谋生计。因我仅靠稿费糊口,已有一年之久,抗战军兴,势难再以写稿为职业。遂限学校内迁,溯闽江而至永安;美其名曰深入农村。山高水急,非不可玩,隐约感到探险意味。以文庙为校合,古色古香。虽属将就,也还可以将就。建设临时省会,永安成了敌机轰炸的目标。校舍连中七弹,跟着学校再迁到离城二十里的山乡去。抱着孩子跑山路,爬上一坡又一坡;弄得汗流浃背,口渴肚饥,精疲力竭,这才真像是逃难。临时校舍是祠堂屋;连搁铺板的凳子都没有,晚上着地而睡,这才真像是难民。但照一般本地人看来,我们所吃的,可以说是天天在过年。他们饭中拌上红薯丝,配饭的,餐餐以蕹菜为主体。我们餐餐白米饭;一块钱老秤六斤的猪肉,六十元一个月的国难薪,不妨天天买得吃;两块钱请客可以全鸡全鸭的大嚼。
过着难民生活,竟有人在羡慕;这于哭笑不得之余,不能不深深的感动。许多住在永安山乡的同胞,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一百多斤的重担,在崎岖的山路上一天挑走一百来里路,吃的只是拌着红薯丝的饭和一些蕹菜之类,无怪脸上大概带着菜色。可是,一到阴历年底,祀神,祭祖,这就热闹起来;认真,用劲,过年是很像样的。如今还把锅子叫做鼎的永安山乡,据说犹如浙江的天台和四川的荣县,还是保守着许多古话的。似乎人情也还比较的朴厚,虽然把我们当作天天过年的看待,也当作难民的同情我们,而且认作教师的尊重我们。“先生”一声,叫得这样恳切,好像还是怀着“天地君亲师”的观念的,农村的街上不容易买到鲜菜,因为农家各自种着菜,无须上街去买,就随时送菜给我们吃,邻居又分地让我们自己种,帮助我们种。到了年边,拔得大蒜和菜头送给我们,自家磨豆腐的就送豆腐给我们。不但物薄而情厚;在他们,大蒜豆腐并不是薄物。深居高山,肉类以外无所谓年货,大蒜煎豆腐,也可以算一碗菜。──趁热吃,味道也委实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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