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欢喜辰州那个河滩,不管水落水涨,每天总有个时节在那河滩上散步.那地方上水船下水船虽那么多,由一个内行眼中看来,就不会有两只相同的船.我尤其欢喜那些从辰溪一带载运货物下来的高腹昂头广舶子,一来总斜斜的孤独的搁在河滩黄泥里,小水手从那上面搬取南瓜,茄子,成束的生麻,黑色放光的圆瓮.那船在暗褐色的尾梢上,常常晾得有朱红裤褂,背景是黄色或浅碧色一派清波,一切皆那么和谐,那么愁人.
美丽总是愁人的.我或者很快乐,却用的是发愁字样.但事实上每每见到这种光景,我总默默地注视许久.我要人同我说一句话,我要一个最熟的人,来同我讨论这些光景.可是这一次来到这地方,部队既完全开拔了,事情也无可做的,玩时也不能如前一次那么高兴了.虽依旧常常到城门边去吃汤圆,同那老人谈谈天,看看街,可是能在一堆玩,一处过日子,一块儿说话的,已无一个人.
我感觉到我是寂寞的.记得大白天太阳很好时,我就常常爬到墙头上去看驻扎在考棚的卫队上操.有时又跑到井边去,看人家轮流接水,看人家洗衣,看他们做豆芽菜的如何浇水进高桶里去.我坐在那井栏一看就是半天.有时来了一个挑水的老妇人,就帮着这妇人做做事,把桶递过去,把瓢递过去.我有时又到那靠近学校的城墙上去,看那些教会中学生玩球,或互相用小小绿色柚子抛掷,或在那坪里追赶扭打.我就独自坐在城墙上看热闹.间或他们无意中把球踢上城时,学生们懒得上城捡取,总装成怪和气的样子:小副爷,小副爷,帮个忙,把我们皮球抛下来.我便赶快把球拾起,且仿照他们脚尖那么一踢,于是那皮球便高高地向空中蹿去,且很快地落到那些年轻学生身边了.那些人把赞许与感谢安置在一个微笑里,有的还轻轻地呀了一声,看我一眼,即刻又争夺皮球去了.我便微笑着,照旧坐下来看别人的游戏,心中充满了不可名言的快乐.我虽做了司书,身上穿的还是灰布袄子,因此走到什么地方去,别人总是称呼我做小副爷.我就在这些情形中,以为人家全不知道我身份,感到一点秘密的快乐.且在这些情形中,仿佛同别一世界里的人也接近了一点.我需要的就是这种接近.事实上却是十分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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