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的母亲,我叫她孙姨,曾经和现在都这样叫。这期间,有一天我忽然知道了,她是三、四十年代一位很有名的作家——梅娘。
最早听说她,是在1972年底。那时我住在医院,已是寸步难行;每天惟两个盼望,一是死,一是我的同学们来看我。同学们都还在陕北插队,快过年了,纷纷回到北京,每天都有人来看我。有一天,他们跟我说起了孙姨。
“谁是孙姨?”
“瑞虎家的亲戚,一个老太太。”
“一个特棒的老太太,57年的右派。”
“右派?”
“现在她连工作都没有。”
好在那时我们对右派已经有了理解。时代正走到接近巨变的时刻了。
“她的女儿在外地,儿子病在床上好几年了。”
“她只能在外面偷偷地找点活儿干,养这个家,还得给儿子治病。”
“可是邻居们都说,从来也没见过她愁眉苦脸哀声叹气。”
“瑞虎说,她要是愁了,就一个人在屋里唱歌。”
“等你出了院,可得去见见她。”
“保证你没见过那么乐观的人。那老太太比你可难多了。”
我听得出来,他们是说“那老太太比你可坚强多了”。我知道,同学们在想尽办法鼓励我,刺激我,希望我无论如何还是要活下去。但这一回他们没有夸张,孙姨的艰难已经到了无法夸张的地步。
那时我们都还不知道她是梅娘,或者不如说,我们都还不知道梅娘是谁;我们这般年纪的人,那时对梅娘和梅娘的作品一无所知。历史常就是这样被割断着、湮灭着。梅娘好象从不存在。一个人,生命中最美丽的时光竟似消散得无影无踪。一个人丰饶的心魂,竟可以沉默到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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