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接电话的声音由客厅隐隐传来,彭飞走去把房间门关上。妈妈对他怎么发作都行,不能让父亲看到。海云意识到自己的过分,声音放低些:“十几年了,我把全部精力用在了这个家和你身上,为你能有一个温暖的家一个好的前程,飞飞,你上不上大学不是你个人的事情,它还是我的事情,知道吗,我的事情!”本想说盈,没敢。提盈她会哭,她怕情绪再度失控,刚才她泼妇般尊容已经够瞧的了。
这番话她藏心里头一直没说。从前不说是对的,现在说也是对的。凭着母亲的本能她知道,道理的对错与说出的时机很有关系。比如你要求孩子生活自理对不对?对。但是,多大的孩子自理到什么程度得区别对待不能笼而统之,你就不可能要求婴儿自己吃饭穿衣。孩子的身体成长需要过程,同样,心智成长也需要。他十六岁你跟他说为家长好好学习可能对他会有不良影响,他十九岁时说就是恰如其分:你成年了,你必须懂得你于父母于他人是有责任的。
彭飞紧紧盯着母亲,海云同样紧紧盯住他,目光与目光较量,彭飞意识到他必须服从,意识到这点后感到的竟是如释重负:他当然想上大学,但同样当然,不能向父亲淫威屈服,在利益和尊严只能选一时,母亲的意志使二者得以兼顾。
客厅里湘江放下了电话,电话是师长从国防大学从北京打来的,询问伤员、部队情况。这时他看到妻子步履轻盈走来,禁不住面露讥讽,刚要发表意见,电话又响,只得先接电话。电话中作训参谋汇报说伤员情况不好,湘江心嗵地一跳,面上却格外平静。放了电话淡淡对妻子说他去趟医院看个伤员,让她先睡不要等他。湘江一直在医院待到伤员转危为安,到家时快一点了。海云没睡,躺床上看书,见他进来第一句话就是:“部队出什么事了吗?”目光炯炯。显然她一直在等他,什么事想瞒她很难。有时候,比如这时候,你会觉得老婆还是笨一点、文化水平低一点比较好。湘江只好承认事是出了点,但不大,训练时一个兵受了伤,现在没事了,脱离危险了。海云不信,没出大事能把参谋长深更半夜叫了去?湘江说受伤不是大事,死亡就是大事,现在抢救过来了,就不是大事了。这解释是合理的,海云松口气:别这边家里头儿子高考,他那边部队上再出事,两头夹击。海云从前,一直为湘江的安全担心,后来,现在,除了为他还得为他的部队担心。作为资深并受过高等教育的随军家属,她太知道空降兵是多么危险的兵种,国内国外概莫能外。不仅打仗时死亡率高——二次大战最成功的空降作战伤亡率也超过了百分之七十——即使平时演习,也被允许有千分之三的死亡率。换句话说就是,每千人里死三个,是正常的。见妻子得以释虑,湘江赶紧转移话题,头朝儿子房间方向一摆:“你还不叫他睡?”海云一摆手:“他你别管。学习上他有他的安排。”湘江笑起来:“不说不上大学了吗?”海云沉下脸来:“行啦,还没完啦!跟你说啊,儿子十九了,成人了,有自尊心了。”湘江很想说:放心,他才不会为了什么自尊心就放弃自己的利益和前途。明智地没说。经验告诉他,要想结束夫妻纷争,就让对方说最后一句话。饶是如此,妻子还没即刻闭嘴,还要叮上一句:“明天早上对儿子态度好点,主动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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