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笑朱天心是“一只恐惧黑暗的鼹鼠”——作为一个从业超过三十年,依“劳基法”已有资格申请退休的小说书写者,朱天心自始至终有她适应不良之处。其中最荒谬的是,朱天心痛恨写字到了极点(这辈子我还真没见过这么讨厌写字的人),而且握笔用力到如溺水之人死死抓着一根浮木,任谁看都知道这撑不住多长时间必然没顶。在短篇小说极可能领先一步式微的这个小说苍老年代,至今朱天心最长的小说从未超出六万字,如果我说痛恨写字正是她长篇小说迟迟不行的重要原因之一,会不会有人以为我是开玩笑?
所以并没有通体适应完美这种事,我们一生可能只能选一个的志业工作也从不在我们万事齐备才决定,不仅仅只是爱不爱写字这等小事而已。
有相当一段时日,我倒真的常听朱天心讲她不怎么想再写小说了,很想早一点写成一本可以跟自己此生这一志业工作交代得过去的小说,然后就可以像福克纳说的(“这最后一部小说将是一本黄金之书”)折断铅笔,理直气壮跟所有人也跟自己宣布一切到此为止。我知道她是讲真的,即便最近几年这类倦勤之语不再出现了,但念头应该从未消失,每天,我看着她头也不回抛入愈来愈多时间心力和情感在流浪猫的每日喂食拯救医疗工作上,总有点悲伤,这样强大如矢的力量为什么小说会分不到?我也一再看到比方顾玉玲外籍移工或江一豪三莺部落那边有事一通电话进来,她专注聆听时眼睛镇静、清明不疑的光芒,那是她谈小说凝视小说时不容易看到的。这几年朱天心最多而且随传随到的公开谈话,不是面对期待她来、善意满满的文学读者,而是一处又一处驱赶猫、虐杀猫、劈头就口出恶言的社区暴民(人遍在的自私、残酷和折磨他者,是我自己对台湾沮丧悲观的最主要理由)。诸如此类时刻,小说不断被挤落到工作时间表的第二顺位第三顺位第四顺位,我总得想一下格林小说里那些在刚果麻风病人村关心药品问题、饮水问题、病房建材的木头砖块问题胜过传教工作、拯救灵魂的神父修女,“灵魂的问题不必急,灵魂是永恒的。”——只是,灵魂也许真的是永恒的,而且我也相信这些看起来和灵魂无关的现实迫切问题,终究会蜿蜿蜒蜒汇聚回、有助于灵魂拯救工作,一如那些看起来和小说书写无关的现实关怀工作,仍可以元气淋漓的注入、撑开、拔起小说书写本身,有机会让小说家写得更好而不是更坏;小说家有必要探头出去,但这里终究有一道难以说清楚的界线,毕竟,小说书写者的生命时光滴答作响,绝对不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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