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片上字迹清晰,打印准确,还把我必须说的那些话标了出来。我连看都不能看,于是把它们扔在了床头柜上。
真闹不明白给我派个侍女来化妆打扮有什么好处,就为了在梅温所谓的法庭上露面而已。我穿上那件红色的袍子,系上纽扣,拉上拉链,看起来像是戴了一张厚重的面具。高领,长袖,下摆拖地,不仅遮住了梅温留在我锁骨上的烙印,也盖住了我手腕和脚踝上的镣铐。
无论多少次逃离这种优雅的公开盛典,我似乎都注定要成为其中的一个角色。最终穿好裙子的时候才发现它太大了,在我的胳膊和手腕上逛逛荡荡的。虽然努力地强迫自己好好吃饭,我还是比来这儿之前瘦了很多。我望着窗玻璃的倒影,便知道自己的头发和皮肤都被静默者的异能压制得又干又枯。我的脸色蜡黄,肌肉凹陷,眼眶发红,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我的深棕色的头发更烂了,发根乱糟糟地虬结,而发梢却像以前一样,褪成了灰色。我把头发往后梳,草草地编成了几股辫子。
再多的绫罗绸缎也改变不了我的样子,那些不过是梅温的戏服罢了。反正无所谓的,如果计划成功,这些东西我永远也不会再穿了。
准备工作的下一个环节让我紧张得心脏狂跳。我极力做出平和冷静的模样,因为寝室里还有摄像机。绝不能让它们知道我要做什么,如果真能奏效的话。就算我能糊弄那些警卫,它们也是另一个更难解决的障碍。
这会让我送命的。
梅温没有在我的浴室里安装摄像机。倒不是为了保护我的隐私,而是为了安抚他自己的嫉妒心。在这一点上我还是了解他的:他不会允许其他人看到我的身体。静默石切割成厚板嵌入墙壁里,它们压迫挟制的重负是一种担保。梅温确信,警卫绝无在这儿也看着我的必要。我的心脏在胸膛里沉重地跳着,但我还是走了进去。我必须这么做。
我把淋浴开到最大的一档,喷头立刻哗哗作响,水汽蒸腾,热流滚烫。如果不是因为装满了静默石,我一定会每天都在这儿享受独自热水浴的舒服时光。可我只能快速地一洗了事,否则就会被压到窒息。
在山谷营地时,我们可以在冰凉的河水里洗澡,而塔克岛的淋浴是定时开放的,而且水也温温吞吞的不够热。我想起在家里洗澡时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那时我们从厨房的水龙头里接水往浴缸里倒,夏天的水是温的,冬天的水是冷的,然后用偷来的肥皂清洗身体。不过我还是毫不羡慕老妈帮老爸洗澡的工作。
如果幸运——足够多的幸运——我很快就能再见到他们了。
我推动淋浴喷头,转动着它的角度,从对准水池变成了对准浴室的地面。水冲击着白色的瓷砖,四处流淌。水花溅在我光着的双脚上,温热的感觉让我不禁一颤,它暖融融,又和善友好,就像一条暖暖的毯子。
当水从浴室的门缝流出去的时候,我便迅速行动起来。我先把一块长长的玻璃碎片放在柜子上,差不多一臂距离,然后就轮到真正的武器登场了。
白焰宫的每一寸都是奢华奇景,我的这间浴室也不例外。它由一盏朴素的——如果这儿有“朴素”二字的话——枝形吊灯照明,银制的分支弯弯曲曲的,像是树的枝丫,上面托着十几个灯泡。我得站在水池上,岌岌可危地保持平衡才能够到它。我的动作虽然勉强,但是目的明确,几下就拉动了这台垂吊着的灯,天花板上露出了电线。等它足够松动了,我便往下一蜷身子,仍然亮着的吊灯被拽了下来。我把它放在水池上,等待着。
几分钟后,脚步声响起。检视着房间的人发现了浴室门下面有水渗出来。十秒钟后,两个人走进了我的寝室。我不知道是哪两个亚尔文,不过这无所谓。
“巴罗!”一个男人喊道,同时大力敲响了浴室的门。
我没回答。于是他们毫不迟疑,而我也没浪费时间。
鸡蛋推门而入,趟着水走了进来,他白色的脸几乎和贴着瓷砖的墙融为一体。四叶草没动,一只脚踏进浴室,另一只脚还留在寝室里。这也无所谓,反正她的两只脚都踩在水洼里了。
“巴罗……?”鸡蛋一看见我就呆住了。
把吊灯丢下去原本是不费什么力气的,不过这动作对我来说还是太沉重了。
吊灯在满是积水的瓷砖上摔得粉碎,电流一沾水就涌动着窜遍了整个房间,不仅是浴室的灯灭了,就连寝室里的灯也短路了。也许白焰宫的这一座全都停电了。
两个亚尔文全都跳起来乱扭,火花在他们身上跳跃。两个人很快就缩成一团,肌肉痉挛。
我跳过水洼,迈过他们的身体,一离开浴室,静默石的作用退去,就觉得松了一口气。镣铐仍然坠着我的四肢,事不宜迟,我马上在亚尔文家族的两个警卫身上搜索起来,小心地避开了有水的地方。我尽可能快地翻开他们的口袋,寻找着锁住我清醒时刻的那些钥匙。突然,我碰到了鸡蛋衣领下面的金属,它们躺在他的胸前,烧得红通通的。我哆嗦着双手把它们扯了下来,一个一个地打开了我的镣铐。一点一点地,静默作用随之减轻,我大口吸气,努力地想要召唤起闪电。它正在回来。它必须回来。
可我仍然觉得麻木迟钝。
鸡蛋的身体还是热的,他还活着,而且任我摆布。我完全可以用那些藏起来的杯子碎片割断他和四叶草的喉咙,切断他们的静脉。我应该这么做,我对自己说道。可是我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就给他们留条命吧。
不出所料,亚尔文家族的警卫训练有素,忠于职守,把我寝室的门给锁上了。不要紧,发卡和钥匙一样好用,一秒钟就把锁打开了。
上一次走出这间囚牢,是被伊万杰琳牵着,四周围着警卫,那是好几天以前的事了。现在,这条走廊空空如也,熄灭的灯泡排列在天花板上,为空洞无谓而自嘲着。我对电流的感知仍然很微弱,就连在黑暗中燃起一点儿火花也办不到。它必须回来,否则这一切都无法奏效。我强忍着惊恐——要是它永远也回不来了呢?要是梅温永远夺走了我的闪电呢?
按照我对白焰宫地形的了解,我尽全力狂奔。之前伊万杰琳领着我往左转,先到宴会厅,然后是大厅,主殿。那些地方必定满是警卫和官员,更不用说诺尔塔的那些王公贵族了,都是些危险之地。于是我向右转。
当然,摄像机盯着我呢,每个角落都有。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也短路了,或是有几个官员正以我为乐。他们也许会赌一赌,看我能跑多远——劫数难逃的女孩,劫数难逃的命运。
我沿着勤务楼梯往楼下跑,匆忙之间差点儿撞倒一个侍从。
我一看到他,心都快跳出来了。那是个男孩,年纪可能和我差不多,他扶稳茶盘,脸已经涨红了。红色的。
“这是个骗局!”我冲他大喊,“他们要逼我做的事,全都是骗局!假的!”
楼梯的上一层和下一层,砰砰两声,两扇门次第打开。我又进了死胡同了,真是个坏习惯。
“梅儿——”男孩颤抖着念出了我的名字。他被我吓坏了。
“想想办法,告诉红血卫队,告诉随便什么人。那是另一个谎言!”
有人将我拦腰抓住,把我往后拽,拎起来拖着走。我仍然盯着那个侍从。穿制服的官员们从楼下冲上来,一把把他按在墙上。茶盘砸在地上,茶水溅了出来。
“全都是谎言!”我嚷出最后一句,然后就被人捂住了嘴。
我极力想放出火花,搜寻着自己感觉不到的闪电。可是什么都没发生,我只好狠狠地咬了下去,直到尝到了血的味道。
安保官员松开手,骂骂咧咧的。又一个人来到我面前,熟练地抓住了我打战的腿。我一口血吐到了她脸上。
她把我的双手向后绑起,动作带着致命的优雅,这时我认出她了。
“很高兴再见面,桑娅。”我咬牙切齿地说道,想踢中她的肚子,却被她厌烦地闪开了。
拜托,我暗自乞求,好像电流能听见似的。可是没有任何回应,我只好忍住呜咽,不哭出来。我太虚弱了,被关了太久。
桑娅是闪锦人,极为灵活敏捷,对付一个没力气抵抗的女孩简直不胜其烦。我瞥了一眼她的黑色制服,上面带有银色的条纹,肩上还佩着代表艾若家族的红蓝两色。看她胸前的徽章和领口的别针,我就知道她已经是个高级安保军官了。“恭喜升官啊。”我挫败地大吼大叫,因为这是我唯一能做的。“这么快就完成训练课了?”
她的手更用力了,就像钳子似的抓着我的脚。
“你的礼仪课倒是一直没完成,真糟糕。”她没松开手,用肩膀蹭了蹭脸,想擦掉我吐的那口银血。“你真该讲点儿礼貌了。”
我上一次见到她不过是几个月之前。那时她和祖母艾尔拉·艾若以及伊万杰琳站在一起,穿着为老国王守丧的黑色衣裙。在尸骨碗看我决斗,恨不得看我死在那儿的人里也有她。她的家族不仅以身体的敏捷如锦而闻名,同时也以头脑的灵敏著称。他们全都是间谍,接受特训,挖掘隐秘之事。梅温宣称我是个骗子,说我是受红血卫队之命潜入王宫的,她可能并不相信。而接下来要发生的那些,她也未必相信。
“我见到你的祖母了。”我说道。这是一步险棋。
她完美无瑕的姿态没有变化,不过我感觉她的手松了松——哪怕只有一点儿也好。她点了点下巴,似乎在说:继续讲。
“在克洛斯监狱。快饿死了,静默石也让她虚弱无比。”就像我现在这副德行。“我把她放走了。”
如果换一个人肯定会说我是骗子,可是桑娅没有,她仍然安静地看向别处,看着别的什么人,偏偏不看我,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我不知道她在那儿被关了多久,但是和其他人相比,她的反抗和斗争更猛烈。”我现在记起来了,回忆一闪而过,那个上年纪的老妇人,有着与其诨号——黑豹——相称的惊人力量。她甚至救了我一命。要不是她把那锋利的轮子拨开,它就会击中我的脑袋了。“不过,托勒密最后把她杀了,然后又杀了我哥哥。”
桑娅看着地板,轻轻皱起眉头,身体的每一寸都绷紧了。有一瞬间,我还以为她要哭起来了,不过那眼泪一直没掉下来。“怎么杀的?”我几乎听不见她的声音。
“刺穿了脖子,很快。”
她的巴掌定位精准,不过其实没使多大劲儿。是个表演,就像这鬼地方的一切。
“别再说这些肮脏的谎言了,巴罗。”她恨恨地说道,结束了我们的对话。
结果,我瘫坐在牢房寝室的地板上,两颊肿痛,还忍受着亚尔文家族的四个警卫加之于我的强大压力。鸡蛋和四叶草看起来略显狼狈,但是愈疗者已经治好了他们的伤。我真该杀了他们。
“吓着了吗?”我慢悠悠地对他们说道,因为这骇人的玩笑而哈哈大笑。
老猫逼着我穿上那件红色的裙袍,当着这些人的面宽衣解带。她这是在一雪刚才的耻辱。裙子拂过我锁骨上的烙印,那个字母M,梅温的M,恶魔的M,凶手的M。
老猫把打印着演讲词的卡片甩到我身上,而我嘴里还有那个银血族官员的血的味道。
这个王国里所有位高权重的银血族都聚集在正殿。名门贵族以一贯的骄奢喧嚣示人,三五成群地聚着。各种家族色夺人眼球,犹如珠宝和绫罗的烟花。我加入这嘈杂之中,给他们再添上一抹血的红色。正殿的大门在我身后悄然关闭,把我和这些恶中之恶关在了一起。各个家族向两旁闪开,为我让出一条走廊,从门口直通向王座。他们窃窃私语,挑剔着我的不完美,传递着各种流言。我也听到了几句。当然,他们都知道我今天早上的小小冒险。亚尔文家族的警卫两前两后,把我夹在中间,以确保我不再打破犯人的身份。
这么说,梅温那些新的谎言不是要在这一次面向这些人宣布的。我试图揣测他的动机,分析他迷宫般复杂的心思。他一定权衡了利弊,思考过该告诉他们什么——并且决定和他最亲密的贵族分享如此美妙的秘密,决定冒这一险。如果他没有撒谎,他们也就不在乎他的谎言了。
像之前一样,梅温坐在那灰色石板筑成的王座上,双手紧抓着扶手。禁卫军站在他身后,将他与墙壁隔开。伊万杰琳站在他的左边,趾高气扬。她披着披风,穿着由繁复银甲造就的裙袍,闪亮耀目,就像一颗致命的星星。她的哥哥托勒密穿着一件新盔甲,站得很近,像是同时守卫保护着妹妹和国王。另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梅温右侧,他没穿盔甲,也根本不需要盔甲。他的思维就足以充当武器和盾牌了。
萨姆逊·米兰德斯冲着我微笑,犹如深蓝色和白色混成的幻象。这是我最憎恨的两个颜色,甚至连银色也得退居其次。我则是个屠夫,审讯之前他曾这样警告过我。他没撒谎。他肆意宰割、切分,让我宛如挂在钩子上、流干了血的猪,这伤害是永恒的,再也不能恢复痊愈。
梅温看到我,颇为愉悦。那个斯克诺斯家族的愈疗者整理了我的头发,将它们束成一束简洁的马尾辫,又给我化了妆,遮住了疲惫不堪的面容。她没多一会儿就准备完毕了,但我很希望她能多耽搁一阵子。她的触碰冰冰凉凉的,令人感到安慰,我那注定失败的越狱带来的瘀伤都不见了。
我在几十个银血族的注视之下向前走,走近梅温,心里毫无惧怕。值得害怕的东西可比这些糟得多,比如说,前面的那些摄像机。它们尚未对准我,不过很快就会了。光是这么想一想都让我觉得受不了。
梅温打了个手势让我们停下,然后抬起手掌,亚尔文家族的警卫便顺从地撤开,让我自己走完这最后几码。而就在这时,摄像机打开了,录下的是一个独自走路的我,没有警卫,没有链子,站在银血族之间的自由的红血族。这画面会传播到每一个地方,让每一个我爱的人、我想保护的人看到。这简单的一幕足以令几十成百的新血灰心丧气,是对红血卫队的猛力一击。
“过来,梅儿。”
这是梅温的声音。不是这个梅温,是——我自以为了解的那个男孩,文雅、温柔。他把这个声音藏起来了,用来营造效果,当作武器。正如他料想的那样,这声音击中了我的内心。我不由自主地心生向往,渴望着那个根本不存在的男孩。
我的脚步声回荡在大理石地面上。在礼仪课上,博洛诺斯夫人曾教过我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保持面部表情。她所谓的理想表情,是冷漠的,不表露情感的,比无情还更胜一筹。这些东西与我无缘,而且我也极力地避免陷入这种面具背后。于是我克制着自己,努力做出最为合适的神情姿态,既能让梅温心满意足,又能让所有人知道,这根本不是我的选择。界限微妙,极难拿捏。
萨姆逊仍然笑着,向旁边跨了一步,空出了王座右侧的位置。意图明确,让我不寒而栗,可我只能照做,站到了梅温的右边。
这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啊:身着银色的伊万杰琳,身着红色的我,中间是身着黑色的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