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名叫张美方,从我会说话那天起,我就对我母亲直呼其名——我想是她教我这么叫的。我叫她张美方妈妈,她叫我韩桂心女儿。听上去既欠礼貌又少教养,但细细品来,你会觉得这恰是我们母女关系最真实的写照:平等,散漫,再加几分不容置疑的同心同德。我必须和张美方妈妈同心同德,因为这世界上没人能帮我们。这道理从小我就明白,而且让我明白这道理也是我母亲的愿望。自从她失掉了丈夫,就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我身上,她死心塌地地爱我,爱得让我起疑:我认为这里有和我父亲——她的前夫较量的成分,她要让他看看,她并不是离了他不行,她单枪匹马也能把我抚育成人。为此她尽可能让我生活得愉快。可什么是愉快呢?我有我的理解。我是一个追求特殊的孩子,做梦都想出人头地。对我来说,只有特殊,只有出人头地才是愉快。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我被母亲领着进了北京路幼儿园。其实所谓进幼儿园,在我不过是从幼儿园后院转到了前院。北京路幼儿园你是知道的,在当时可说是一所贵族幼儿园。明亮的教室、游艺室和幻灯室,香喷喷的专供小朋友淋浴的卫生间,干净的宿舍和每日一换的床单枕套,由营养护士严格把关的营养配餐,还有花园、草坪、秋千、转椅、滑梯、木马,以及跷跷板、攀登架……这所有的一切都展示在前院里,后院则是厨房、锅炉房和两排教职工宿舍,我们就住在后院。据我母亲说,我能进北京路幼儿园是不容易的,全靠了她在这里当老师——类似今天所讲的走后门。北京路幼儿园通常只接收本市范围极小的高级干部高级知识分子子女。我母亲的话应该使我知足,但我却觉得反感,因为自此我知道了我不是属于那一小部分中间的,我比他们低,我本不该被这里接受的,我连从正门走进幼儿园的权利都没有,我只配每天从后院绕到前院去。特别当我看见有的小朋友是乘坐大人的小汽车由大人陪着来考幼儿园,是坐着大人的小汽车被接走又被送来时,我吃惊得差点嚎叫起来(笔者感到惭愧,因为笔者小时候也乘市长奶奶的汽车上过幼儿园),差点儿冲我母亲大叫“张美方妈妈我恨你!”我承认我的血管里流着我父亲的血。我是多么不愿意像他啊,我应该对我母亲好。我终于没有嚎叫,因为我母亲握住了我的手,领我从后院出来,走上了幼儿园绿茸茸的草坪。我闻见她手上廉价蛤蜊油的气味,一股子西药房加肥皂的混合味儿,黏黏歪歪的——直到我上中学,我母亲还擦这种三分钱一盒的蛤蜊油,却一直给我买两毛钱一盒的“万紫千红”雪花膏。当我走上草坪的时候,是我母亲手上的气味平静了我小小的混乱的心。我做出格外有礼貌的样子和同班小朋友互相问好,最后还特别问候了我的母亲——张美方妈妈——我幼儿园中班的张老师。我向她鞠了一下躬,大声说“张老师好!”然后我抬起头,看着我母亲的脸。我看见她的两眼泪光闪闪,她竭力向后仰了仰头,仿佛要眼泪顺着泪腺倒流回去。然后她弯下腰对我说:“韩桂心小朋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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