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妈却什么也没意识到。什么活泼自然,什么仆主关系,什么骑马坐轿的。她只发现了这院有司猗纹,还有沟眼儿。现在司猗纹不如沟眼儿新鲜。回到她的上房来,她甚至连司猗纹带沟眼儿都一块儿给忘记了。在家具们填不满的空房子里,她开始用她那标准的、膛音很重的虽城腔儿和她的子女们商量做饭的事。最后是哪个闺女表态说:“做,做什么?都几点了,今儿我中班儿。还不去胡同口买大火烧,你。”闺女说的“你”当然是指罗大妈,罗家全家说话都大着嗓门儿用“你”来称谓对方。
果然,罗大妈提着篮子,摇晃着一头花白短发出了北屋朝大门口走去。当儿子们又提醒她别忘了再买点猪头肉时,她差不多已出了院门。
猪头肉,她听见了。
罗家除老两口外,所有儿女都操一口极标准的京腔。罗大妈却不受这种语调的传染,多年来一直保持了她那标准的虽城腔。解放初期她带子女从虽城乡下来北京投奔耍手艺的丈夫时,曾为自己的口音羞惭过。那时她见人不愿张嘴,买东西光会伸着手指。后来,自从做了街道工作,开会发言,走家串户,不说话也得说话,也就豁出来了。说话,有练出来的,也有豁出来的。罗大妈说话是豁出来的。再后来她竟然为她那改不掉的虽城腔而得意起来,因为那口音倒成了一种证明,它证明着她是从遥远的农村而来。来自农村而又得到时代的信任的,只有贫下中农。罗大妈慢慢还悟出一个真理:现时贫下中农的名次虽在工人阶级之下,可贫下中农比工人阶级要纯净得多。你说你是工人,谁知道你爹是干什么的;你爹要是工人,没准儿你爷爷是个骑过马、坐过轿的反革命,没准儿你还是个被老妈子喂大的少爷。北京那么大,西城的人哪知道东城的事,东城的人哪知道西城的事?贫下中农都是打了三辈子保票的,要不为什么动不动就讲“查三代”呢。现在罗大妈更珍惜什么似的珍惜着她的虽城腔,于是虽城腔便在这幽深曲折的胡同里尽情地、不加掩饰地响亮起来,她的臣民们不用辨别,都知道那是他们的罗主任走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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