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兰茵踩了踩踏板,车停了下来,“你还跟着我干什么?”小男孩看到肖兰茵问话,急忙跪了下去:“大小姐好心肠,我小三儿愿意跟着大小姐,为奴为仆都心甘情愿,请您收留我吧。”
肖兰茵仔细打量了他几眼,然后说:“起来吧。”车前行了不远,停在一所小小的洋房前,不大的花园,却是掇拾得干干净净。肖兰茵下了车,对老王吩咐道:“带着这小孩去洗干净,跟钟先生的管家要套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在外面等着我吧。”
钟少谦的花园里停了一辆轿车,刘管家过来迎了肖兰茵,“先生在小偏厅,有位客人,不过先生说了,肖老板可以直接进去。”
一架古朴遒劲的老根香座上,焚着一炉清雅的龙根香,满室琳琅的书籍和古玩只是做了个配衬,小巧的紫檀木桌上黑白双子是无声地厮缠,杀气十足,桌前两个人却是文雅之极,不动声色,嘴里所含的雪茄烟灰积了寸许却是稳丝不动。
戴着金丝眼镜唇边一撮仁丹胡的西装男子嘴唇稍动了一下,烟灰簌簌掉落,他伸手推乱了棋局,大笑道:“钟校长棋艺了得,本人甘拜下风了。”他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语中却总有些怪异的味道。对面斯文儒雅却显是有了些年岁的男子含笑道:“宫本先生过谦了,承让,承让。”他抬起头,见到静静站在一边的肖兰茵,喜形于色:“兰茵,你来了,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宫本一夫先生,中日文化交流友好团的团长。”
肖兰茵听说眼前的矮个子居然是日本人,脚步一错,不愧是见多了世面,脸色却是丝毫未变,对了宫本一夫行礼如仪。钟少谦又对宫本一夫介绍说:“肖兰茵肖老板,世纪大剧院的当红台柱。”
宫本一夫深深地鞠躬:“久仰肖老板大名,听说肖老板的《霸王别姬》堪称一绝,我刚到本埠不久,希望有机会能看到肖老板的精彩表演了。”肖兰茵谦逊了几句,宫本一夫就告辞离开。
小偏厅里沉寂下来,只有淡淡的龙根香弥漫在四周。钟少谦环着肖兰茵的腰,两人静静享受着这安谧的时刻。
过了许久,肖兰茵转过身面对着钟少谦,轻轻地问:“为什么要跟这日本人交往?”钟少谦将肖兰茵拥入怀中:“这只是民间的文化交流,与国事无关,他是文人,不是军人,你别把他跟那些占领我们土地的部队混为一谈。”肖兰茵还想说什么,却被钟少谦截断下来:“兰茵,这时候不要谈这些煞风景的事了。学校刚开学,忙了这么长时间,今天总算有点空闲时间,你多陪陪我吧。”他拉了肖兰茵的手,出了古香古色的偏厅,进了西式的大厅里,落座于绵软的沙发上。
刚才的棋局似是耗费了不少精力,钟少谦闭上眼睛,斜倚着沙发,却还牢牢牵着肖兰茵的手。肖兰茵抬起头,爱怜地看着钟少谦,饱含书卷气的脸上写满了疲怠,乌黑的发鬓处竟然有了些许的灰霜,眉头间的川纹更加深刻,甚是劳累的样子。
肖兰茵轻轻拂着钟少谦的头发,然后缓缓倚着他的身子倒下,被钟少谦反手搂过。闭着眼睛,肖兰茵听到钟少谦清楚的声音:“兰茵,等学校的工作上了正轨,我们结婚好吗?”肖兰茵倏地坐了起来,心里仿佛打破了五味瓶,竟是欢喜激动地说不出话来。钟少谦含笑又搂住肖兰茵,千言万语都是因了心有灵犀而省却。
小三儿穿得干干净净,机灵地跳过地上的杂物,窜到了正在上妆的肖兰茵身边。化妆师傅正在为肖兰茵插着头面,肖兰茵看到小三儿跑了过来,伸手摸了摸他额头处的三角形疤痕道:“这疤是消不掉了,以后把头发留长点,遮着这里好了。”小三儿却是不管这些,趴在肖兰茵耳边说:“大小姐,那男的又来了。”
肖兰茵挑了挑眉头,乜斜着小三儿,小三儿笑嘻嘻地低声说:“就坐在第三排正中的位置,我看他连着四五天都过来捧场了,有大小姐的戏就来,大小姐的戏一完就走,是专捧你的呢。”
上场前,肖兰茵偷偷挑了幕帘,第三排的正中,蓝灰色的学生装,相貌娟好如女子,一脸期待,正襟危坐。旁边的小三儿问:“不会还是个学生,喜欢上大小姐了吧。”肖兰茵笑起来,拍了下小三儿的脑袋:“少乱讲,我当他姐姐都够资格了。”
台子上却是鼓点正密,催着肖兰茵上场了。挑了帘,先赢了个碰头彩。“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富贵穷困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且听军情报如何。”一段西皮二六行云流水般下来,肖兰茵偷瞄了场下,那男子却仿佛课堂听讲般,双手放在膝上,认真地瞪着肖兰茵看。
下了场,卸了妆,钟少谦亲自来接肖兰茵吃饭,又赚去无数姐妹的艳羡,肖兰茵虽是内敛,也不免暗中得意。出了门,迎面撞见那个蓝灰学生装在门外徘徊。
钟少谦“哎呀”了一声,迎了上去:“博君,你怎么在这里?”那男子腼腆一笑:“很喜欢肖先生的《霸王别姬》,想向肖先生讨教一二。”钟少谦笑了起来,把他拉到肖兰茵面前:“兰茵,这是我们学校新来的教务处处长唐博君,看来也是票友了。”肖兰茵一笑,瞅了一眼唐博君,心里留下了这个微红着脸腼腆的男人。
相熟了,两下走动就多了起来,钟少谦成熟稳重,对于肖兰茵来说,有种为父为兄的感觉,有几分尊重,也有几分敬仰,而唐博君却是娟柔若女子,在他面前,肖兰茵总感觉自己像个姐姐,多了几分关心,几分爱护,自然,也有些许缘于唐博君的一句话:“肖先生与我夭折的姐姐生得很像,我们姐弟感情原来是极好的。”说这句话时,唐博君的眼睛红红,一脸思慕之情。
国难当头,日日报纸上都是哪里新近沦陷,哪里正在激战,小规模的沦陷地抵抗运动也是时有发生,但是城里的娱乐场所却是夜夜笙歌,纸醉金迷,人们仿佛沉醉于温柔乡就能忘却身为亡国奴的悲哀,世纪大剧院的生意也红火得不得了,每每肖兰茵的压轴子演完后,都近了半夜。
钟少谦最近忙得厉害,说是怕学生们加入抵抗组织,所以忙于整顿学校纪律,时常戏院散了场,后门外迎接肖兰茵的,却是唐博君。
街边简陋的食摊、繁华街市里成了两人常去的地方。肖兰茵总是宠爱地看着眉飞色舞的唐博君,腼腆的男孩将外面的稀罕事儿讲给姐姐听时往往脱却了那层羞涩。从唐博君那里,肖兰茵知道了外国有种舞蹈叫芭蕾舞,男的穿着紧身衣,女的穿着蓬松的白裙,踮着脚尖跳舞。肖兰茵还知道了外国还有种类似京戏的表演方式叫歌剧,但是上层社会的消遣玩意儿,不若京戏这样雅俗共赏。唐博君还会时常给她讲解京戏里的典故传说,肖兰茵才知道自己天天唱的这些曲目里包含了这么多典故:霸王为何会吃了败仗,虞姬的心态又为何会如此凄凉;贵妃醉酒醉的是哪一出?汾河湾里王宝钏苦守寒窑为得何?把典故吃透了,揣摩透了人物心理变化,演起戏来格外逼真。肖兰茵越发红得发紫,成了气候,但嫉妒眼红的同行也着实不在少数。
日期:2019-11-21 1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