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对于学院中人加以诮笑之后,心里感到松快;第二天早晨,他对于自己的浮夸狂妄大笑起来。不过这种笑却并不健康。他把院长那封信又看了一遍;那番话那样合情合理,起初使他烦躁不耐,现在却使他心灰意冷、垂头丧气了。他看出来自己真太傻了。
他现在求知的对象和恋爱的对象,既然都让人剥夺了,他就不能再进行工作了。过去的时候,每一次他好容易认为命中没有做学者的福分,不再介意,心里安静了,他跟淑的关系就来搅扰他,使他不得安静。他从来遇见的人,只有淑和他同声相应,然而这个人,却又由于他已经结过婚,不能归他所有;这种情况残酷无情地盘踞在他的心头,一直到后来,他没法再忍受了,就又毫不考虑,冲到基督寺的真正生活里,寻找安慰。他这次找到这种生活的地方,是一个房顶低矮的僻静酒店,坐落在一个院子里,这块地方上某些闻人,都跟它很熟。裘德在前途比较光明的时候,仅仅会对于它那种稀奇特殊之处,感到兴趣。现在他在那个店里,差不多坐了一整天,心里深深地相信,自己骨子里是一个坏人,决不能有任何作为。
到了晚上了,酒店里常来的顾客,一个跟着一个光临了。裘德仍旧坐在一个角落上他原先坐的地方没动,其实他的钱早已经花完了,并且他一整天,除了一块饼干,再就没吃什么别的东西。他用那种一人独饮、慢慢久酌所生出来的镇定和冷静,看着他那些越来越多的酒伴,并且还和其中的几个闹得熟起来。这几位里面有补锅匠太勒,他是一个老朽不堪的教堂铁器商,好像年轻的时候曾虔诚过一阵儿,现在却或多或少地变得辱骂起教会来了;有一个拍卖行的经纪人,是个酒糟鼻子;还有两个石匠,和他自己同行,都是做哥特式石工活儿的,一个叫资姆大叔,一个叫周大叔。在座的人还有几个店伙,一个牧师礼服和法衣成衣匠的助手,两个女人,一个外号叫快活亭,一个叫雀儿斑;她们的好坏随着和她们在一块儿的人而变化不定;还有几个赛马迷,对于跑马场上的输赢很内行;又有一个串乡游巷的演员,还有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青年,原来是两个没穿学士袍的大学生,他们和另一个人关于一条小狗有点交道,说好了在这儿见面,所以现在溜进酒店来,进来了就和前面说的那几个跑马场上的绅士一块儿喝起酒、抽起烟来。他们过一会儿就把表掏出来看一看。
他们谈的话越来越有一般性,他们批评基督寺里形形色色的人物。他们对于学院的学监、管治安的法官以及其他当权的人物所有的短处,表示出于真诚的惋惜,同时大家以宽容豁达的心胸、毫不顾及个人利益的态度,交换了意见,说这班人应该怎样对己,怎样接物,才可以得到他们应得的尊敬。
裘德当时既是喝了酒的人,就带着自高自大、老着脸皮、旁若无人的态度,也说一不二地插上嘴去高谈起来。他自己的目标,既然多年以来就老是学问、研究,所以不论别人说什么,到了他嘴里就都变成了学问、研究一类的话题。好像疯人不能自制似的,他净说自己的学问怎样渊博,说的时候那种死乞白赖的样子,在他清醒的时候,一定要觉得可怜可笑。
“那些大学里的寮长、学长、校长、研究员,或者该死的文学硕士,我看都一个钱也不值。我只知道,要是他们给我机会,我就能在他们本行里,把他们都压下去,同时还能拿出一些他们没有的本事来。”
那两个大学生,从一个角落那里说:“听啊!听啊!”他们正在那儿谈关于小狗的体己话。
“我听说,你很喜欢念书,”补锅匠太勒说,“所以你这些话,我没有不信的。不过有一点可跟你不一样。我总认为,在书本外面能学到的东西,比在书本里面的还多。所以我也就照着这样做。要不然,我还能成我现在这样吗?”
“你打算进教会,是不是?”周大叔说,“你要是真是那样一个心意高、志向大、好念书的人,那你为什么不把你的学问露一手给我们瞧瞧?你会背拉丁文信经吗,小伙子?这是有一次他们对我们那块地方上一个家伙,这样问的。”
“我想会吧。”裘德昂然地说。
“他会才怪!瞧他那个不要脸的劲儿!”那两个女人里面有一个尖声喊着说。
“你给我闭上嘴,你这个快活亭!”那两个大学生里有一个说,“大家都不要说话!”他把他那个玻璃杯里的酒喝完了,把玻璃杯磕着柜台,高声说,“角落上那位先生要背拉丁文信经了,好让大家长长见识。”
“我才不!”裘德说。
“干吗不?试一试好了!”法衣成衣匠说。
“敢情你不会呀?”周大叔说。
“没有错儿,他会。”补锅匠太勒说。
“我不会,你们就打死我!”裘德说,“好吧,现在,只要有人请我一杯冰镇的淡威士忌,那我马上就背。”
“这很公道。”那个大学生说,同时拿出钱来要了一杯威士忌。
女侍把酒兑好了,兑的时候那种神气,好像是一个人不得已,要和低于自己的动物住在一块儿似的。跟着那一杯酒就传给了裘德。裘德把杯里的酒都喝了以后,就站起来,毫不犹豫,开始文绉绉地背道:
“Credo in unum Deum, Patrem omnipotentem, Factorem coeli et terrae, visibiliumomnium et invisibilium.”
“好!这个拉丁文念得好!”那两个大学生里面有一个喊着说,其实他连一个字都不懂。
所有酒吧间里的人都静悄悄地听,女侍也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同时裘德响亮的声音,都传到内客厅里去了。老板正在那儿打盹儿,也都听见了,出来看是怎么回事。这时候裘德已经一字一板地继续背了好几句了,现在接着背道:
“Crucifixus etiam pro nobis: sub Pontio Pilato passus, et sepultus est. Et resurrexit tertia die, secundum Scripturas.”
“这是尼西亚信经啊——”第二个大学生嗤笑他说,“我们要听使徒信经!”
“你原先并没提这一节!除了你,连傻子都知道,尼西亚信经,才是唯一有历史意义的信条!”
“让他背下去好啦!让他背下去好啦!”拍卖行的经纪人说。
但是裘德的头脑,却不久就好像混乱起来了,他背不下去了。他把手放到前额上,脸上带出痛苦的表情。
“再给他一杯酒好了;再有一杯酒,他就能振作起精神来,把信条背完了。”补锅匠太勒说。
有一个人,拿出三便士来;另一杯酒又递过来;裘德连看都没看,伸手把酒接过去,喝完了之后,一会儿,嗓音又恢复了,于是接着背下去,一直背到末了,背的样子,好像一个牧师带领会众一样:
“Et unam Catholicam et Apostolicam Ecclesiam. Confiteor unum Baptisma in remissionem peccatorum. Et expecto Resurrectionem mortuorum. Et vitam venturi saeculi. Amen!”
“背得好!”有几个人说,他们特别欣赏最后那两个字,因为听了半天,那两个字是他们头一次懂得的,也是他们唯一懂得的。
跟着裘德有些撒酒疯的样子,拿眼四外盯着那一群人。
“你们这一群傻瓜!”他喊着说,“我背得到底对不对,你们谁知道?我也许只是把《捕鼠人的闺女》胡诌瞎扯地乱背一气哪!凭你们这些喝得昏头昏脑的醉鬼,能听得出来吗?瞧我落到哪步田地了——跟这一班人在一块儿混!”
老板的卖酒执照上,本来就已经记上了窝藏行迹诡异的人那种字样了,所以他很害怕会吵起来,因此急忙从柜台后面跑出来;但是那时候裘德却脑子里清醒了一下,已经带着恶心的样子转身离开那个酒店了。离开的时候,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他急忙出了小巷,转到又宽又直的大街,顺着大街走去,一直走到大街变成大道的地方,把刚才他那些伙伴的喧嚷,远远地撂在后面。他仍旧往前走去,那时支配他的,是一种像小孩一样的心情,一心想要找世界上好像他唯一可以投奔的那个人——这是一种没经考虑的愿望,很不恰当,但是他当时却看不出这一点来。他走了一个钟头的工夫,到了十点钟和十一点钟之间,他进了伦姆顿,又往前走到一所小房儿跟前;只见楼下一个屋子里还亮着;他想那大概是淑的屋子,后来证明,果然不错,是她的屋子。
裘德走到紧紧靠墙的地方,用手指头敲窗上的玻璃,一面嘴里急躁地说:“淑,淑!”
她一定是听出来这是他的声音,因为那个屋子里的亮光不见了,一两秒钟以后,房门上钥匙一转,锁开了,门也开了,淑手里拿着蜡出现。
“是裘德吧?不错,是他,我这亲爱、亲爱的表哥。出了什么事了?”
“哦,淑啊!我这是——实在忍不住了,才跑到这儿来了!”他说着,一下就在台阶儿上坐了下去,“我太坏了,淑——我的心都几乎碎了。我过去那样的生活,叫我没法再受了!所以我刚才喝酒了,还辱骂上帝;我那简直就和辱骂上帝一样,因为应该毕恭毕敬地念诵的信经,可叫我无聊逞能,在下三烂的地方亵渎了!哦,淑,你随便把我处置了吧——你把我置之死地吧。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我决不在乎!只要你别跟别人一样,只要你别恨我,别看不起我就成!”
“你这是病了,你这叫人怜,招人疼的!我看不起你?我绝不会看不起你!我当然不会看不起你!你进屋里休息休息好了。你进来好了,我照料你。现在我扶你进去吧;不要胡思乱想,”淑一只手拿着蜡,另一只手扶着他,把他扶到屋子里,然后把他安置在那个陈设简陋的屋子里唯一的安乐椅上,把他的脚放在另一把普通椅子上,把他的靴子给他脱了。裘德这会儿慢慢一点一点儿地清醒过来了,只能嘴里说:“亲爱、亲爱的淑!”说的时候,由于伤心和懊悔,嗓音都岔了。
她问他要不要吃什么东西,他只摇头。于是她嘱咐他,叫他好好地睡觉,她明天早晨一早儿就下楼给他预备早饭,嘱咐完了,就对他说了一声夜安,上楼去了。
他差不多马上就睡着了,睡得很沉,一直到天亮才醒。起初,他都想不起来,他这是在什么地方,但是慢慢地他的地位清楚了,让他现在这种清醒的眼光一看,觉得可怕至极。他那个人最坏的一方面,真正最坏的一方面,她都看见了。他现在还有什么脸见她呢?她昨天晚上说过,她一会儿就要下楼来做早饭,那样的话,他就要在这种万分可耻的情况下,和她面对面了。他想到这儿,就待不下去了。他轻轻把靴子穿上,把帽子从她给他挂的那个钉子上取下来,偷偷地溜了。
他当时只想跑到一个不见人的地方,在那儿躲藏一时,也许还在那儿祷告一番。当时他唯一想得起来的地方就是玛丽格伦。他先到基督寺他的寓所里去了一趟,只见厂主通知解雇的字条正在那儿等着他。他把衣物捆好了,就对一向是他附骨之疽的那个城市掉头不顾,往前走去,所走的路,是往南维塞司去的。虽然他在基督寺一家银行里存的那点小小的储蓄幸而没动,他口袋里却一个钱都没有了。所以他现在要往玛丽格伦去,只好步行。既是从基督寺到玛丽格伦差不多有二十英里,那他一路之上,有的是工夫把他已经开始的清醒程序继续完成。
他走到阿尔夫锐屯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他在那儿把背心当了之后,又出了市镇一二英里,就在一个草垛底下,睡了一夜。天刚亮的时候,他就起来了,把草籽和草秸从身上抖掉,又往前走去;他面前老远就看见一条白漫漫的长路,从山坡上一直通到丘陵地。他走到山顶,从多年以前他刻心愿的那个里程碑旁边走过。
他走到那个古老的三家村了,那时候,人们都正吃早饭。他走得很累,身上又沾满了泥土,不过,他的头脑,还和平常一样地清醒。他当时一面在水井旁边坐下,一面心里琢磨,不料他那样一心要做一个像基督的人,却落到这样的结果。他看见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水槽,就在那里面洗了洗脸,跟着往他老姑太太家里走去。他进了屋里的时候,只见跟他老姑太太一块儿住着的那个女人,正照料她在床上吃早饭。
“怎么——闲起来啦?”他那位长辈的亲戚问,同时用她那深深地陷在眼眶里、倦怠地压在眼皮下的眼睛看着他。因为她那样一个一辈子都为衣食而挣扎的人,一看他那种衣皱发乱的样子,自然要想到失业上面去。
“不错,”裘德无精打采地说,“我想我得休息一下。”
他稍微吃了点早饭之后,精神振作了一点,随着就上了楼,进了他那个老屋子,像一个匠人那样,只把上衣脱了,在床上躺下。他只睡了不大的一会儿。他醒来的时候,觉得仿佛身在地狱一样。还不只仿佛是身在地狱,而实际是真正身在地狱,那是自己感觉到一切都失败了——壮志和恋爱都失败了——以后那种万分苦恼的地狱。他想到他还没离开这块地方的时候他掉进去的那个无底洞。那时候,他以为他掉到最深的地方了;其实那时候他还没掉得现在这样深。那一次,只是他的希望堡垒外围被攻破就是了;这一次被攻破的却是他的第二道防线。
如果他是一个女人,那他在他现在这种神经紧张的情况下,一定要尖声喊叫起来。但是既然他是一个男子,不能采取妇女发泄气愤的办法,所以就在苦恼之中,使劲咬起牙来,这样一来,拉奥孔雕像上的线条,就在他的嘴边出现,深沟似的皱纹也在他的额上看到。
一阵凄风,从树中吹过,在烟囱里发出一种声音,像风琴用脚一踩,键盘所发出来的一样。离得不远的废教堂坟地旁边,毁了的教堂留下来的墙壁上满满地爬着的常春藤,把叶子轻巧地互相扑打。在新地址上新修的那座德国哥特式教堂上面的风信旗,也早已经吱吱地响起来。然而分明可以听出来,发出深沉的喃喃之声的,却并不永远是门外面刮的风,也有时能听到人的声音。他不久就猜出这个声音的来源;原来副牧师正在隔壁屋里,同他老姑太太做祈祷呢。他想起来了,他老姑太太曾跟他提过这个副牧师。一会儿这个声音听不见了,跟着好像有脚步声,走过楼梯的上口。裘德从床上坐起身来,嘴里喊:“喂!”
那个脚步声朝着他的屋门走来,那时候门并没关,跟着一个人往里一看。那个人是一个年轻的副牧师。
“我想你是赫锐直先生吧,”裘德说,“我老姑太太对我提过你,提了不止一次了。你瞧,我这是刚回到这儿来的,成了个堕落的人了;其实从前也有过一个时期,我还心高志大,真想往最好的地方做。现在,我又喝酒,又这个那个的了,我简直地要疯了。”
裘德慢慢地把他新近的计划和行动都对那个副牧师说了,说的时候,由于一种自然而然的偏见,把他追求知识和野心上进的梦想说得很少,把他研究神学的梦想说得很多,其实他在神学方面的梦想,一直到现在,不过仅仅是他野心上进一般计划里的一部分就是了。
“现在我明白了我是一个糊涂人了,明白了我这个人果然愚顽了,”裘德结尾的时候,又补充了这句话,“我上大学的计划成了画饼,我一点也不懊悔,现在即便那种计划一定能成功,我也决不再往那方面想了。我对于世路上的腾达,现在完全不再在意了。不过,我仍旧还是觉得,我很应该做些有益的事;所以我对于我不能进教会,没有机会在教会里做圣职,还是万分地懊悔。”
这个副牧师本是刚到这块地方上来的,他对于裘德这种情况,深深地感到兴趣。他听了裘德的话以后,最后说:“如果你真觉得你非在教会里做一番事业不可(我从你说的话里,知道你真正想那样,因为你的话都是有思想、有教育的人说的),我说,如果你真觉得非那样不可,那你可以采用考试鉴定的办法。不过你可得先下决心不再喝酒才成。”
“只要有希望来支持我,不喝酒并不要费什么事就可以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