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的确令赵蕤沉吟多时。
他感觉到这位来访之人并不十分迫切地想要与他结识,但是却充满了迷惘与好奇。赵蕤在裁就了的逐春纸底下夹垫了牙版,面前几上则放置着早先丹黄涂抹、几乎不能卒读的凌乱手稿。他对读着,读一句,抄一句。一字一声,都是他的半生心血—一部不知道该命名为《长短经》、《长短书》还是《长短要术》的著作,一部将要超迈杨、墨、荀、孟,直追庄生的思想之学。但是他分神了,他不得不想到李客那儿子,连自己都没有发觉的瞬间,赵蕤忽然说:“彼少年随时还复来。”
月娘为室内的六檠椀灯注满了豆油,看看瓦缸之中的余油也不多了,正想着该去榨豆油的事—那可是极费气力的工计,听赵蕤一说,即道:“来时遣他榨几斗油好使。”
“此子父兄失检,幼学浮浪,尚且结客杀人,看来如今只是避难于佛寺,一时安适耳—某实在不便安置。”
“结客”一词,流行数百年,原本就是同侪之人,结伙滋事的意思。汉季陈思王曹植率先将此词入诗,作《结客篇》一首,有“结客少年场,报怨洛北邙。利剑鸣手中,一击而尸僵”的名句传世。月娘听他这么说,反而笑了:“彼来,汝便教彼学些个‘结客少年诗’。”
月娘说的不是玩笑话,遥想七百年前,大汉当天下,京畿少年群起取财收赂,请赏报仇,闹得欢盛时,京师羽林军士皆为之束手。没多久,这一群少年杀出了极残暴的血性,甚至以游戏视之。他们日日相聚,选官而杀。一伙人买百数红黑弹丸,红丸五十、黑丸五十,盛于囊中,任意选择一人,探手入囊取丸,探得赤丸,便胁之斫杀武吏;探得黑丸,便胁之扑杀文吏。直到一酷吏尹赏出任长安令,旦夕间发兵围捕,一网成擒。长安市中随即为之编制了应景的歌谣:“何处求子死,桓东少年场。生时谅不谨,枯骨复何葬。”到了曹植那时,“结客少年场”就连缀成为一词,专指少年结任侠之客,为游乐之场,终无所成;甚至终将沦落为白骨暴露、路人不顾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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