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由江达出发,为冬月十一日。至丹噶尔厅,已六月二十四日矣。长途征行,已历二百二十三日之久,衣服久未洗濯,又无更换,皆作赭黑。辫发结块不可梳理,即行 割去。非因朝代更易剪发也,须长半寸许,非因年老蓄之也。幸塞外奇寒,尚无臭汗。然前者闻酥酪而香,今则觉腥臭不可闻矣,余等奇装异服,市人咸集店中询 问。自视殊觉形秽。乃洗濯,更衣入市购制服物。是地民俗朴陋。以余等为南方人,又新自藏来,妇女传观,商贾肃敬。子卿返汉,令威归辽,客感沧桑,主观新 奇,亦自伤矣。入店市物品,主人咸起立致敬,且出果饼相款,必令饱,次日晨起,至一布店,店主殷勤招待。道入官室,土炕横陈,上布芦席,请余登炕坐。持长 方小木匣一,中为数格,分置水烟袋、鸦片灯、酒壶、酒杯、棉烟、火柴、烟杆。首敬酒,再以木匣授余,余略吸水烟,即置匣坑上。店主犹殷殷劝鸦片不已。盖是 地无家无烟具,无人不吸鸦片也。
余因购制衣履,羁留一周,旅店多暇,留心风土,乃知是地东西全皆汉人。余皆汉番杂处。风俗妇女尚饯足,裙下莲步不及三寸,服饰既古,文化尤卑,邻居为私塾,当见一生久读不能成诵,塾师罚之跪,以草圈罩头上,频加筹石,令其跪诵。余见骇然。
余所宿店主,年六十余,皓然老叟也。一日冠服送厅官某归。谓其家人曰:“厅官哭甚痛。我等亦为之泣下。”余叩其故。店主曰:“厅官某,(忘其姓名)年逾花 甲,无妾滕,夫妇齐眉。仅一公子,来时年十五六。官此二载余。公子就学兰州中学,寒假遣仆迎之。归至离城十五里某处,仆有阿芙蓉癖,人店吸烟。公子久待, 归心甚急,遂怒马先行。仆随后至,不见小主人,乃策骑至署。厅官夫妇以为偕公子归矣,大喜。唤公子,不见。问仆,仆饰词曰:“入城后,公子即先行矣。”乃 遍索不获,始疑仆,固诘之,亦无词。仆素忠实,相从甚久,知有他故,乃悬重赏勒差役缉访,数日无音耗。厅官夫妇日夜哭祷于神,求公于生还。差役遍缉无踪。 畏厅官追捕,至离城十里某山寺祷于神前,祈显示。陟山甚倦,倚神案后假寐。无何,闻有人来把神,初不之异,既而闻其哺哺自语,似忏悔。细听之,即杀公子凶 犯也;因独力难支,急从侧门下至路旁,遇相熟人,语之故,同上山执之,械诸署严讯之,尽吐其实。乃青海盗也。因初探富商某岁暮至西宁收债归,将从山下过, 乃约同党数人伏半山石壁间,垒石以伺之。山下右削壁,左临河,羊肠一线,往来所必经。未几果见一人乘马疾驰,与富商马毛色相似,乃推石毙之。搜其囊中书数 册而已,无所获。视其貌,又一翩翩佳公子,非商也。大骇。曳其尸掩埋石壁间。自知误伤,颇自追悔。番人信佛,乃祈祷于神寺。亦不虞逻者卧其旁也。厅官既痛 爱子惨死,又见清社已终,遂挂冠归里。我等因其清廉仁厚,空城往送。具火炮,直送至郊外,洒泪而别。厅官亦自见其子出而不见其子之归,故哭之痛。徒为斯民 而堕泪也。”店主谈已,叹息者再。余亦怅然者久也。余尝细按兹事始末,则默默中亦似有意。似无意。以良吏之子而横遭惨杀,似无天理,乃因其夫妇之精诚感 格,胥役之虔诚祈祷而速盗之来,状类自首,又似有神明显示焉。怨毒所积,戕人适以自戕。积善降祥,积恶降殃,天道不大可畏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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