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最长的一条街是偏近西城,直贯南北城的护龙街。在东城同护龙街平行的长街有平江路和临顿路。我们的家就在这两条路之间的悬桥巷内,东、北两面都给小河围绕着,东面隔着河便是平江路。从我家出来,跨过了北面河上的板桥就到达悬桥巷。在板桥以内,称为顾家花园。这个地方是明末清初我们家里的一座花园,因为种了许多山茶花,它的真名是宝树园。在太平天国时便被毁了。但我小时候还有一个方广一亩多的池塘和几块玲珑剔透的假山石。我们的家就在池的西边,是祖父在乱后重建起来的;但我们的大厅却系园中故物,据懂得建筑的人说,厅上的青石柱础还是明朝的东西呢。
苏州是旧文化的一个中心,历来出过不少的学者、诗人、画家。这条悬桥巷里出了几位名人:一位是明朝的文学家郑桐庵,一位是乾嘉间以收藏宋版书著称的黄荛圃,另一位便是娶赛金花的洪文卿。而且巷内有家姓祝的是明朝画家祝枝山的后裔,说不定祝枝山当年也住在这里呢。还有丁家祠堂里有九楼九底的藏书,可惜终年封闭,不知里面藏着什么好东西。
祖父是顶会讲故事的,用他那低哑平静的声音差不多把苏州城内的这些掌故旧闻全部对我讲遍了。从坐在连台交椅中认字起,一直到十一二岁,一味读书没有游戏的生活,快把我的性灵烘烤干枯了,幸而有祖父这些故事来打破了这种沉闷呆滞的空气。所以我的最高兴的时候就是跟随祖父上街和扫墓。我家的坟墓不在一处,在石湖和虎丘的一天来回,在唯亭的两天来回,在望亭的却要三天才能来回。我们坐到船里,这时祖父简直变成了智慧的化身。过山塘时他就讲唐伯虎的故事,过越来桥时他就讲勾践灭吴的故事,在运河里他就讲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故事。在我眼目中他真成了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聪明人。而且他喜欢讲高等的笑话,在船里他就举出一副对联:“醉客骑驴,摇头摆脑算酒账;艄公摇橹,打躬作揖讨船钱。”他指着船夫向我说:“你看,他不是在讨船钱吗?”在进街时,凡遇着匾额、牌楼、桥梁,也必把它们的历史讲给我听。到范庄前,他就讲范文正公“断齑画粥”的苦生活。上雪糕桥,他说:“从前有一个孝子,母亲病了,想吃糕,但他没有钱买,不得已抓起一堆雪,压成糕形,骗母亲道,‘买到了’,可是他母亲真要取来吃时,他哭出来了。”祖父的声音虽是平静低哑,但他极会表情,别人都裂开嘴角或扭曲嘴唇打皱面皮笑起来,他却能在澄澈的眼波里浮荡着笑意。他的故事深印在我的心上,都是一张一张有声有色的画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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