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7-04-13 08:42:33

乙

遗体告别会非常简单，简单得就只像一位好友要远游前的告别。

灵堂紧邻焚烧炉，由简易的铁棚搭就。铁棚被人为地分割成几个相邻地区域，隔着那薄薄的墙体，红色的小木棺一字排开。那木棺显得相当小且脆弱，小得似乎装不下尸体，脆弱到似乎一个不小心的碰触都会让它跌落在地上，碎了。几个花圈靠在红色木棺旁的墙壁上。棺材前方是一个简陋的破木桌子，桌子上摆着标配的祭品。

刘纪允的爸爸捧着遗像，失魂地站在红色的小木棺前，面朝前来送行的十几个亲朋好友。众人在司仪小姐的指示下，绕棺一圈，鞠躬，然后敬香。再由作为长孙的刘纪允上前为已去的奶奶斟酒、洒酒。

旁边一家为死者送行的仪式几乎是与刘纪允家同时进行的。双方的司仪此起彼伏的按各自的台词念着各自的流程，墙体薄薄的隔档，与趋同的形式让本该肃静的事情变得闹哄哄的。没人在意这样的干扰，因为凌乱的时间也不过只有不足二十分钟，与人一生的长度相比实在算不上什么。

待众人散去，陈安妮跟在郝胖子的后面，走到刚刚结束了送客的刘纪允身边。

郝胖子的手落在刘纪允的肩头，沉沉的，“还有什么需要兄弟跑腿的，你尽管说。墓地那边，我已经找好熟人打过招呼了。”

“嗯。你先回去吧，暂时也应该没什么事情了。”刘纪允的眼睛被眼眶里不能流出的泪水憋得通红。

陈安妮的泪水再次落下来，砸在她黑色的皮鞋上溅开，声音微弱的从喉咙里挤出来，“对不起。我帮了倒忙。”

刘纪允赶忙回答道，“没有，真没有。安妮，是我要谢谢你肯帮我这个忙，谢谢你来送我奶奶。其实，我之所以打电话向你求助，就是因为她过世前的那天中午，她老人家就来梦里和我道别了。”

“梦里？”陈安妮惊讶的抬起头盯着刘纪允，正欲追问，郝胖子暗暗扯了下她的衣袖，说道，“安妮。我们该走了，纪允还要忙后面的事情。”

陈安妮意识到此情此地，并不是为了解答自己疑惑而该追问细节的时候，便依了郝胖子，与刘纪允一家道别。

刘纪允看着工人推着装着奶奶遗体的木棺送向那熊熊烈火中，看火舌爬上木棺变成火团，再崩塌，终将奶奶与脆弱的木棺一起焚成灰烬。然后被铲出来的灰白色固体，又被装进他亲自为奶奶挑选的骨灰盒里。

这是刘纪允第一次参加遗体告别会。

他怎么都没想到，过程竟是如此的简单、仓促、冷清。没有电影里肃穆的礼堂，没有满屋子的花圈与挽联，没有铺满鲜花的玻璃棺，甚至连哀乐都没有。

也许这就是一个普通人而不是大人物的遗体告别会真实的样子？而那些功名显赫、奋斗终身的大人物，他们穷及一生所努力的终极目的，是否是为了让身后的遗体告别会更隆重些、更体面些？

按照习俗，亡人未入土前，需点长明灯，以指引亡魂找到她在阴间的家。纪允的奶奶走得太突然，安葬她的墓地尚未谈妥，安葬的日子自然也就没有着落。

刘纪允的爸爸、妈妈因为奶奶的骨灰盒暂时的存放地发生了分歧。爸爸认为应该放在他们现在所居住的家里，以方便照看长明灯，妈妈则认为这样的做法会带来晦气。双方的僵持最终被小翠奶奶的建议打破，奶奶的骨灰盒，暂时安置在石库门的老房子里，小翠奶奶则会在那里守着长明灯，陪着她的姐姐走完最后那一段不归的黄泉之路。

只是，刘纪允父母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升起了一份心照不宣的担心，石库门的老房子毕竟还是他们的资产，在事情结束之后，如何把小翠奶奶打发回老家，成了一个尴尬而现实的问题。

看着停止争执的刘纪允父母，面露难色的沉默，小翠奶奶轻轻的笑了，“我也只能送我的姐姐这最后的一程了，这几年姐姐身子弱，江苏老家儿女那边催了几次都被我回绝掉了。姐姐离不开我，可她如今也去了，而我也该走了。”

“阿姨，您别说丧气话，您身体还硬朗着呢。”纪允妈妈赶忙说道，“等纪允奶奶一下葬，我就让他爸给您买票送您回去，辛苦了这么多年，您也该回乡下享享清福了。”

刘纪允收拾了些被褥、衣服，来到老房子里。

他知道，他爸爸在妈妈的压力下，晚上定然是不会过去的。而且他也想和小翠奶奶一起，陪着奶奶走完这最后的一段路。

妈妈对奶奶的怨气由来已久，在她眼里，奶奶不但没有为这个家做过一丝的奉献，而且还是个只会添麻烦的负担。用纪允妈妈生气时的话说，她就是一条寄生于家里的吸血虫，是一具能吃能喝能花销的尸体。

奶奶在刘纪允的生命中并不是别人家奶奶一般无条件的慈祥和宠爱，和对所有人一样，奶奶的态度是间歇性的，时好时坏的无法琢磨。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对奶奶的感情谈不上有多深，也没有别人祖孙之间那份甜腻的依赖。可是，奶奶她就这样突然的离开了，在他内心突然升出一种莫名而强烈的悲伤与留恋。

石库门的老房子里像冰窖般的涌动着寒气，坐在小翠奶奶旁边的刘纪允不停地搓着手、打着寒颤。小翠奶奶见状起身，又拿了些木炭添在面前的火盆里。

木炭散发出的红光让房间里渐渐暖和里起来。

“你们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舒服日子过多了。这天气其实也并没有多冷。如果在以前，哪有这么多木炭给你用来烤火呀。”小翠奶奶一边拨着火盆里的木炭，一边说。

“我爸不是早就说，要给你们装上空调吗？”纪允显得有些尴尬。

“我和你奶奶都不喜欢那东西。”小翠奶奶望着纪允奶奶的遗像，眼睛里似乎有什么闪过，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哎�6�8�6�8你妈妈恨你奶奶，也是情有可原。”

“啊？为什么？”和奶奶最为亲近的小翠奶奶的话，让刘纪允瞪大了双眼。

“看来是没人告诉过你？”小翠奶奶看着纪允叹了口气，继续说，“那时候，你还很小很小，小的还需要每天抱在怀里，而你奶奶差点把你摔死。”小翠奶奶顿了顿，“那天，她本来在二楼抱着你，走来走去的哄你睡觉，可忽然就没有征兆的走到栏杆边，把你往楼下一扔。幸好，你命大，落在了楼下的棉被上。”

“奶奶她精神不正常，这个我知道。”刘纪允对奶奶的举动有些释然，仿佛那个险些被摔死的孩子并不是自己。

“是啊。她把你扔下楼后，就径直回到房间坐回床边，还对我说，这不过是个梦而已。在梦里死去的，等梦醒了就会复活。我服侍她的第一天，她就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所有的事情都是梦境，就连我都只不过是她在梦里缔造出来照顾她的而已。她面前所呈现的一切，也都是梦境。因为她早就已经死了。”小翠奶奶再次抬起头望向奶奶的遗照，似乎是在和照片中的奶奶确认，“好似是说，你奶奶是死在了1969年的某一天……”

“那您是哪一年来照顾我奶奶的呢？”这样的旧事刘纪允还是头一次听到，说不清的情感夹杂着好奇心涌了出来。

小翠奶奶回答道，“1969年的冬天啊。那时，你爸还在你奶奶肚子里。至于，她怎么好端端的就成了那样，谁都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我来了之后，你太爷爷和太奶奶，让她把孩子打掉，可是她怎么都不同意，坚持说自己已经结过婚，还说你爸是刘家最后的血脉。她不顾众人的反对，拼了命的把你爸生下来，也不同意你太外公让你爸跟母姓王的建议，坚持姓刘。这才有了你爸和你。在那个年代，没有结婚就生小孩是会被人戳碎脊梁骨的……”

“奶奶的这一辈子也真是可怜。”

“可怜，当然可怜……可是，你爸也可怜！他从小就总是被小伙伴们嘲笑是个没爹的野种。这个苦，也只有你爸心里清楚。”

“我爸就没问过奶奶关于爷爷的事？也没自己去找过？”刘纪允追问。

“当然问过，也找过。不过，没任何线索，因为你奶奶不肯说。你太爷爷、太奶奶更不会说。我倒是听以前相邻的那些老人说过，当年你奶奶是作为知青被下放到江西农村去的，一走便是一两年，然后突然某一天，就挺着个肚子回到了上海。人也不是当初的人了……虽然你奶奶坚持说她已经成亲，但因为她不肯说出你爷爷的具体情况，也拿不出任何已婚的文书证据，整个人又是不正常的……”小翠奶奶盯着火盆里跳跃的火苗，仿佛她说的那些事都是火苗里写着的。

“太爷爷和太奶奶为什么不帮我爸爸找下他爸爸呢？”

“傻孩子，那个时候的事你不懂。你奶奶未婚先孕这事儿，已经让他们背负了邻里街坊的太多的闲言碎语。再加上，你太爷爷家成分又不好，是早年被批斗怕了的人。现在这栋房子，要不是后来政策变了，政府重新归还给你家，恐怕这里还和那时一样，杂七杂八的挤着七八户人家。”

“那个时候？……”刘纪允不禁陷入了沉思。

忽然一股寒风袭入。

风吹开了贴在窗户上的报纸，钻进了刘纪允的衣领，惹来一阵寒颤。刘纪允急忙起身用报纸重新捂住了风口，这才发现窗户上的玻璃早就破了一个洞。

骨灰盒前长明灯的火焰摇晃了几下，又重新变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