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热,彭老师仍然穿着中山装,可是中山装的背部虽然已经湿透了,他却不感到炎热,心头只是一阵阵寒意,流出的都是冷汗。
不是因为看到死人。在学校时,系主任就曾被狂热的红卫兵活活打死,那时的情景还要更凄惨一些。那时给他定的性是“反动权威”,比系主任的“死不悔改的走资派、美帝特务”还要低几级,但看到系主任口鼻流血地被一群年轻人簇拥着在地上翻滚,他只感到心中有一阵阵寒意,却不是恐惧。可是,今天他看到那个瘸腿的工宣队长踉跄着向铁轨走去时,他才真正感到了害怕。
他的家是站台边的一排平房中的一间。这个位置其实很不适合居住,火车开过时,地面也会发出颤动,碗橱里的饭碗也会叮当乱响,可是彭老师已经很满意了。这儿当然不能和加利福尼亚的别墅相比,但较诸学校里那震耳欲聋的大批判的吼声,火车进站发出的噪声也似乎要悦耳得多。
推开门,女儿正在狭小的灶台前忙着什么。看到女儿的背影,他心头就有一阵心痛。五七年,他和妻子收拾了在美国的一切,回国后碰到反右。六零年的大饥荒,女儿出生,妻子却没能熬过去,死在了产房的病床上。那时他抱着这个小小的孩子,痛苦中还依稀有点欣慰。六六年,五月十九,史无前例开始了,心理学成了伪科学,他这个心理学和物理学的双博士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反动权威,戴高帽,喷气式,脖子上挂着牌子游街,上帝保佑,终于下放到这个无名小镇上做了个高龄扳道工,女儿也从一个只会哭叫的小女孩长成了这样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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