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信里说,明天就回长沙,是真的吗?”她问。
我说是真的。明天下午,平果铝厂会派专车送我们到南宁火车站,赶晚上九点的一趟火车,第二天中午到长沙。
“多穿几件衣服,这边要比那边寒冷得多。”
“好的。”
沉默。如冰一样的沉默。
“给你带些东西回来吧?”良久,我说,“比如黄皮,雾莲。”
“黄皮,雾莲?是什么呢?”
“都是水果。”
“可是,你还要写实习报告吧?哪里还有时间过来株洲呢?不要吧?”
“一放寒假,我就去株洲找你,一起回苗寨。”
“嗯。”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我搜刮了几个自以为有趣的话题,真正出口,又觉得并不有趣。后来,张娣说上课铃响了,这就回教室。
“一路顺风。”她向我道别。
我没有出声。
约二十秒后,那头才传来挂话筒的低响。
日期:2016-08-28 10:25:33
*
返校时,我第一个登上火车,还专门挑了一个上铺,并指望同一个包厢里的其他位置都让男生占去,不想都说离厕所近,臭,纷纷朝车厢的里头走了,结果尽数丢给了最后上车的女生。其实和五个女生同睡一个硬卧包厢,不是什么糗事,可我就是觉得心情别扭。找个女生换位置吧,结果张望了半天,发现根本没得换,十一个女生,加上我,刚好凑齐两个包厢。
发车后,女生们在下面桌上玩起了斗地主。玩之前,邀请我也加入。“你们玩。”我回答,“我看。”看的时间里,不知不觉睡着了。半夜的某个时刻,又被推醒了。
当时,所有乘客都在酣睡。车厢里没有开灯,一团漆黑。我盯着推醒我的这个黑影,发现它披头散发,一张倒立的脸型若隐若现。
“不好意思。”黑影向我道歉。
音质干净、优雅,是董小蓉的语声。
“你这样睡觉,很叫人担心。而且,”董小蓉顿了顿,“挺吓人的。”
我仍以观看斗地主的姿势趴在上铺,像一只吊死鬼似的从床沿探出脑袋,董小蓉坐在中铺。两人的脸相距不过三十公分。
“对不起。”我说。
“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睡觉之前,叫了两次,都没有把你叫醒。我应该叫第三次。”
我翻动身子,面朝天花板重新躺好。
“黄弟,睡着了吗?”约五分钟后,董小蓉再次开口了。
“还没有。”我回答。
“我的原因?”
“刚才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很难再次马上睡着。”
“还不是我的错?”
“你也是出于一番好意嘛。”
“不是好意,而是害怕。半梦半醒中,我看见你的头悬挂在我的上面,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连你是谁,连自己在哪里都分不清楚,害怕得要命,睡意全部都被吓走了。”
我盯着天花板,那里一片漆黑,恍若夜色罩住的一个别的世界。我朝那个世界伸出右手,却被一块硬邦邦的塑料板挡住了。
日期:2016-08-28 10:26:17
“帮个忙,好吗?”董小蓉接着说。
“什么忙?”我问。
“去开水房那边,有事和你说。在这里说话,怕吵醒同学。”
“关于李自由的事?”
“差不多吧。”
我和董小蓉一起下床,来到车厢一头的惯力缓冲区。随着车厢的摆动,脚下的几张铁板也跟着起伏。从铁板缝隙里灌进的几股凛冽的气流,如利刃一般摩擦着我们的肌肤。我背靠铁壁站着,董小蓉交抱双臂,在我的身前来回踱步。
“好冷喔。”
她朝我露出微笑。
“是啊。”我说。
她上面穿一件质地不厚的白色蝙蝠衫,下面穿一条黑色牛仔裤和一双高跟尖头黑色皮鞋。
“四年来,我还是第一次面对面地和你交谈,没有记错吧?”董小蓉学我的样子,背靠对面的铁壁,望着我说。
“没有记错。”我回答。
“为什么呢?”
“你和谁也不过多接触。你很忙。你在班级以外的地方搞到一片天空。你是一个女强人。”
“这就是我给你留下的印象?”
我点头。
董小蓉把头偏成七十五度,仰望头顶的天花板,良久未动。从走廊那边投来的一束灯光,把她的身体切成两半,一半光明,一半阴暗,倘若以此拍摄一张以“苦楚”为主题的艺术照,八成可以拿奖。
首先切入正题的是我。我交代了把她的出生年月、寝室座机号码等信息透露给李自由的事实。
“不指望你能原谅我。”我说,“因为无论怎么看,那都是一种龌龊小人的行径。”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这些。”
日期:2016-08-28 10:26:43
“你是班花,系花,说成是校花的也大有人在。一火车皮的男生都为你天使的面孔和魔鬼的身材倾倒,又被你高贵的气质逼退。所以,还是在一年级的时候,大家就穷尽所能,搜集关于你的一切资料,然后像获得一件宝贝似的,大声地炫耀。长有两只耳朵的我,很难听不见。”
“是吗?”董小蓉迷人地笑了。
“万人迷。”
“你也那样认为?”
“全世界的男人都那样认为。”
“我可是蒙在鼓里哟,觉得自己再平凡不过了。”
“情书里就没有人提起?”
“情书?”
“光是我们班,就有不下三个男生写过情书给你。只是,都像是投进了天坑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
“寄信栏里写着‘内详’?”
“是的。”
“一共收到二十几封吧。不过全部都被我扔掉了。”
“为什么?”
“不想看。因为不想看,所以扔掉,生活才得以风平浪静地延续。这是和人生作战的一个好计策,三十六计中的‘瞒天过海’。不觉得?”
我有点不悦。比方说那三个情痴,和我的关系都还不错,把我拉到学校的外面,说随便走一走,中途聊天时,见缝插针地向我表示自己对董小蓉是如何的倾心,如果非要付出什么代价的话,那么甘愿折寿十五年什么的。然后说自己的写作能力有限,要我代笔,或者润色。末了,叮嘱我守口如瓶。就是说,那里面也有我的汗水。煞费苦心——他们也罢我也罢——整出来的情书,董小蓉居然连看都不看一眼。
“不赞成我的做法?”董小蓉盯着我的脸问。
“赞成。”我回答。
“真话?”
“算是真话吧。你有你的生活方式。”
董小蓉上前几步,转身,在我的身边蹲了下来。然后拉了拉我的左手,示意也蹲下,我顺从地做了。被董小蓉拉住手指的当儿,我产生一种被埃及艳后选中的感觉,好像被戴上了一顶王冠。
“我是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但不是没有来由,想听?”
“这也有来由?”
“前面说了,有事和你说,就是指这个。”
“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