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带张娣在学校里转了一圈。七点一到,钻进电影院。
电影名忘了,好像叫天什么。男主角是个孤儿,八岁时的一场山体滑坡,夺走他父母的生命,往后靠农忙时节拾麦穗和女主角的施舍度日。十七岁那年,接受女主角的提议,去到大城市打工,七年后攒下一大笔钱,回到黄土高坡和默默等待自己的女主角终成眷属。男主角把那一大笔钱借给全村的人,尽管没有讨回的意思,但是村民们愈发心虚了,终于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联合起来,把他打死,尸体扔在山坡上,打算喂狼。不过他命大,天亮时醒了,望见坡下一个赶马车的老人,发出求救声。老人以为撞鬼了,拔腿就跑,不久折回,摸上坡,抡起石块一顿猛砸,男主角再也没能醒来。电影的最后,是女主角搂着男主角血肉模糊的尸体嚎啕的场面,声震寰宇,撕心裂肺。
影片人物众多,情节环环相扣,部分风景片段估计搭乘直升飞机才拍摄得了,陕北情调的民歌悠扬、凄婉,是一部真实得触手可及的片子。看完却给人绝望的心情,想吐。
放映时间是普通影片的两倍。从电影院出来,差不多到了宿舍熄灯时间。我拨通班上女生寝室的电话,说姐姐来了,有住处吗?回答说家近的一个女生回家了,有住处。问十点二十分下楼接人可好?回答说好。挂断电话,我才意识到连对方姓甚名谁都没问。站在女生公寓楼下等同学接人的时间里,张娣问我可不可以答应她。
“答应什么?”我问。
“初中的三年,你一直在给我写信。对吧?”
我说是的。
“总共一百零八封,我都没回信。”
我静等后话。
“你肯定恨我。”张娣伤感地说,“最后的信里,还骂我绝情呢。”
我缄默不语。
“你问我,为什么不回信,为什么不去县城,而是在镇上读高中,为什么,”张娣难以启齿地顿了顿,“不接受你。”
我有点脸红。
“现在的你,还有这些疑问?”
我点头。
“等三年。三年后,我们都毕业了,再来谈论这些事,好吗?我的意思是,假如那个时候,你不变心的话。”
我不知说什么好。
“好吗?”张娣看着我的眼睛。
“好。”良久,我回答。
第二天共进早餐时,张娣说回株洲。
“在太阳爬高之前。”她笑着解释。
九点,两人从校门登上公共汽车,溁湾镇下车后,转乘开往火车站的另一辆,坐在末排。我无声地阅读前面椅背上的长江医院广告词,张娣正襟危坐,身体之间的每一次碰撞,都在我心里泛起涟漪。交通拥堵,到达火车站,已是十点。
我买了两张火车票。
“怎么是两张?”张娣奇怪地问。
我没回答。
无风,阳光火辣,广场上行色匆匆的旅客汗流浃背。我和张娣走进冷饮店,要了加冰橙汁。结账时,发车时间将至,于是快步赶回候车室,穿过隧道,上月台后像所有乘客那样奔跑。
“想不到,上火车这么不容易。”上车后,张娣喘着粗气说,“好像做了什么坏事,后面有丨警丨察追赶似的。”说完笑了。被汗水浸湿的秀发粘在脸上,宛如京剧演员。
“寒假再来,搞到座位就难喽。”我说。
“是吗?”张娣吞了口气。
“下一站,就是株洲,别在车站逗留。”
“嗯。学校离火车站不远,有直达的公共汽车。”
“是吗?”
“是的。”
“能像以前那样,写信给你吗?”片刻,我一本正经地问。
张娣点头。
我掏出准备好的通讯录和圆珠笔。张娣伏在桌上,把地址,邮编,座机号码填上。字体娟秀。我确认一遍,揣进裤兜。
“能回信吗?”我又问。
张娣再次点头,说:“下去吧,火车好像动了。”
跳下火车时,我没能站稳,一位大妈推着卖馒头的餐车正好经过,我不好意思立刻起身,索性坐在地上,望着火车渐行渐远,直至从视野消失。不久,同一方向驶来另一列火车,我恍惚觉得张娣乘坐的火车又回来了,拖着长长的汽笛声,在对面的月台停下,旋即车门打开,人们拎着大包小包下车,争先恐后的场面恍若世界末日前的一场骚乱。我凝望良久,确定人群中确实没有张娣后,慵懒地起身,来到杂货店前,要了一包白沙,一袋炸马铃薯片。炸马铃薯片有点发霉,苦苦的,我“呸”的一声,吐在地上,剩下的扔了。出口处的墙角蹲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想必监视我很久了,捡起炸马铃薯片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回头。我悲天悯人起来,想把身上的东西统统奉送,可是一眨眼的工夫,少年就不见了。
这是二零零一年秋天的事。
日期:2016-02-18 18:32:16
二零零一年秋至二零零二年夏,张娣来过长沙三次。我没去株洲一次,一些事尚未水落石出前,我没有理由找她。“理由”的用法不对,可能是心情。
电话也很少打。头一个月,我每周六晚上十点准时打电话过去。可是把绞尽脑汁搜刮的话题说完,就没话了,两人时常陷入沉默时间达好几分钟的尴尬境地,而且多数情况是上次内容的重复。于是我放弃打电话,改成中学时那样,一周写一封信。张娣在月底回信。起先,我心情失落,觉得“入不敷出”。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张娣绝口不提童年,只是不着边际地描述大学生活:没事时钩毛线袜呀;打电话回家,得知爷爷和奶奶身体健康呀;洗衣服时,把肥皂冲进厕所了呀。此外,全以“祝:生活开心、学习进步”收尾。
收到张娣的回信,我就找个没人的地方,逐字逐句地阅读。读到心动处,呼吸信纸的香气。有涂改的痕迹,就做个哲学家,冥思苦索它的本义。然后钻进没有熟人的公共教室,一边重读,一边回信。一周后重温内容,回第二封。如此这般,熬到月末。
我和张娣一样,只谈无需评论和解释的客观事实。诸如三餐吃的东西,作息时间表,早上做什么中午做什么晚上做什么,同室者的绰号、个性、趣闻——内容详尽,以致经常超重,贴双倍邮票才能寄信出去。
过程委实妙不可言。每每提笔,只要想到诉说的对象是张娣,我便文思泉涌。即便十三年后的今天,仍对当时的自己钦佩不已:别人都在挥霍青春,或者在学习上孜孜不倦,唯独我把自己关进小木屋,像呕心沥血的作家那样笔耕不辍。
冬天,我在校外租了房子,没去外婆家,也没回瓦屋,不想搬家,再说收拾起来很麻烦。寒假的第二天,张娣送来一打自己钩的毛线袜,四双给我,其他的打算分给家人,邀我一道回去,我说不想,她便坐当天的卧铺车走了。
房子是机械制图老师介绍的,主人是附近一家冶金厂的经理,一家三口要回岳阳老家过年,有个熟人的学生看家想必求之不得,连租金也不肯收。我过意不去,买了一条白烟香烟作为答谢。
临行前,主人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