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敲了敲他办公室的门。

“Come in。”

我进到他的办公室，他将两只脚放在老板桌上，摇晃着老板椅，给日本的分公司打电话。

“sit down”，他手掌朝上，往沙发上一指，示意让我坐下。

“对，我下周去日本，慰问遭受地震海啸的日本灾民。什么？捐十五万美金？太少啦！你们要算大张，算政治账。这是多好的宣传机会啊。先向他们捐款五百万美元。到时候，凡是能请到的日本政府官员和议员，都要尽量请到。记住，我这次是陪着国务院副总理去。一定要营造出日本人民热爱和欢迎中国领导人的hotness（热烈）场面。让领导舒舒服服、顺顺利利地完成这次访日的任务。所以，不要舍不得钱，五百万不够，还可以再多些。表面上好像钱给了日本人，实际上是给我们中央领导铺路、做脸。你们看，公司在希腊和美国花巨资建了港口，解决了他们多少就业难题。我们的领导人到那里访问，那里的人民对中国多么友好和热烈，说了中国多少好话！我们虽然是企业，也追求利润，但与其他的企业不同，我们是国企，国企就是要担当社会责任。企业的信誉也是可以出口转内销的。在外面给领导争脸，比在国内上一个月的新闻联播的影响大得多。国家领导人出访日本这件事一定要办好，办得漂亮。”

他放下电话，问我什么事？我将根来子的胳膊和小腿摔断的事向他汇报。

“这么点的事。也来找我？你说怎么办吧。这件事交给你处理。”他不太耐烦，心不在焉。

虽然他心不在焉，却把事情交给我处理。太棒了。我心里一阵小小的激动。我说：“第一，秦媛媛必须向根来子认错；第二，必须赔偿根来子的医疗费、误工误学费”。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这回他真的认真起来。

我又把这两个条件重复了一遍。他听了仰天大笑：“你想让组织部长的女儿向一个沾满黄土泥巴的农民工认错？自古以来，有这事吗？再者说啦，那也怨他自己，谁让他没站稳摔倒的。一个巴掌拍不响。”

一进他的办公室门，我心里就不痛快：将双脚放在老板桌上摇摆，对人有失起码的尊重；向他汇报根来子的胳膊和腿摔断时，他竟像踩到一只蚂蚁那样轻蔑和心不在焉；而今，竟然把根来子受的伤，说成“一个巴掌拍不响”！领导怎么都像腾飞远洋公司的老总那样，一个把哥的死，说成是哥自己不注意，一个把根来子无辜受难，却道是“一个巴掌拍不响。”我心里不悦，脸色沉了下来。

他似乎看出我的不悦。从老板椅上站起来，走到我的跟前。“秦媛媛可是组织部长的女儿。她爹管着多少人的升迁！那是咱们的魂儿，咱们的命根儿。门口保安的胳膊摔断了？断就断了呗，公司出钱，送到hosipitl,接上不就完了吗？让她做检查，那可是咱公司的amulet（护身符）。”

“护身符？”我想。怎么跟《红楼梦》中的“葫芦增错断葫芦案”中，门子与新官贾雨村商量，对了结权贵薛蟠打死穷秀才冯渊的案件的对话相似。且听我摘来给各位看官：

雨村道：“方才何故不令发签？”

门子道：“老爷荣任到此，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

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

门子道：“如今凡作官的，都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势极富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呢！所以叫做护官符。方才听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从前的官府都因碍着情分脸面，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俗谚口碑。

他之所以这样了对待根来子断了胳膊断了腿的事，因为他知道秦媛媛和她的爹是自己的“护身符”。这“护身符”只能毕恭毕敬的供奉着。当然不能“在太岁头上动土”。根来子虽然是保安，他的胳膊就不是胳膊，就不是肉长的？想着哥对根来子的疼爱，想着我们在船上大风浪的夜晚，哥说起根来子时的幸福表情，我当然不肯退让。而且，根来子也是我的掌上明珠啊。我心里想到。

“不仅仕途，还有我们公司的业务，也得指望圆圆。”他叫秦媛媛的名字，好像叫自己的女儿。

她连什么是“SOLAC”都不懂，怎么，公司的业务也指望她？我心里纳闷。他看出了我的不解，靠近我的耳根说：“你看港口忙的，船舶靠码头、上泊位得在锚地里排队。就跟火车进站要等站台一样。船拉了货回来，哪条船先靠，哪条船后靠，什么时候靠，靠在哪儿，都是港务局bureau说了算。你的船靠不上码头，就在锚地里泡着。泡一天的消费就十多万元。有的公司没关系，船在锚地里泡了四十七天！你算算得多大损失？这还不算耽误的ship exped。如果算船期，损失就更大啦。出现这种情况，只要圆圆给港务局长打个telephone，就什么问题都解决啦。”

“所以，什么叫公关？你以为公关就是多揽几票货？跟你说吧，公关分三个档次：政府公关，政策公关，你们关注的那个业务公关是最低档次的公关。为什么大家都跑部钱进？因为对政府公关的成功，给地皮，给泊位，给投资，给货源，财源滚滚而来。政府公关是最高层次的公关。靠谁？还不是靠圆圆。这回理解了吧？别说摔断保安的胳膊，就是摔断我的胳膊，我也没牙啃。”

“但是她也太霸道了。”我说。

“人家有本事，霸道就霸道点吧。要看她对公司的贡献。”

“讲贡献，就可以横行霸道，公司还讲王道吗？”我还是不平。

“你怎么一根筋？这样一根筋怎能做我的办公室主任？你能做上办公室主任这么关键的位置，有三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咱俩曾经同过船，百年修得同船度，咱们互相了解；二是你的文笔好。办公室的文案工作很重，有些文件直接报国务院，缺你这么一个笔杆子。再者。你的脑子来得也快。比如说，我下周去日本的访问，路过广岛，你就知道纪念广岛遭受原子『弹』轰炸的那尊和平女神像，goddess是中国赠给日本的。还能吟出当年散文家杨朔写的诗句。”

这诗句我确实跟他讲过：

一闪惊春广岛沉，

至今挥泪血纷纷。

应将多少年来很，

练就纯钢铸罪人。

他接着说，“我就欣赏你这记性。但光有这两条还不够，你还缺关键一条：成为我的心腹。哪有办公室主任不是老总心腹的？什么叫henchman? Henchman就是死党。”

他做出语重心长的样子。

日期：2015-01-08 11:32:15

我对他说，虽然秦媛媛帮了公司许多忙，但我们的世道毕竟还要讲王道。如果讲霸道，别说公司，整个国家都得乱作一团。别说摔断了根来子的胳膊和腿这样严重的人身伤害，就是在大街上踩了人家一下脚，还得要和人家说声对不起呢。出了这么大的事，秦媛媛必须得向根来子道歉做检查，必须赔偿根来子的相应损失。我不能让根来子受了这么重的伤，因为是农民工和保安就哑巴吃黄连。我的两个条件必须答应，不然我就把这一事件放到网上任人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