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你来了就好……”外婆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脸色忽地凝重。她看二人一眼,往堂屋走去。李衍齐见她神情有异,连忙跟上来。
“外婆,我来拿。”他接过她手中的盆子。
“不用,我到前面去晒着就好了。”语气听上去忽地有些悲伤。
“怎么了外婆?”他拦住外婆的去路。
外婆定定地看着他,忽然深深叹口气,在堂前的椅子上坐下来。“你能跟我讲讲■儿在那边的情况吗?”外婆犹疑着,眼中尽是乞求,“蓉儿心里伤得深,我也不敢问她,你既是■儿的学生,应该常常与他接触,你跟我说说他的事情。”
外婆迫切地看着他,眼中盛满浑浊的、哀伤的疼痛。
他倚着外婆坐下来,暗自思索如何编纂这一场师生故事。
“您最后一次见老师是在什么时候?”他试着引导她。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应该是他回来看他姐姐的那一年,他从外国回来,在北方安顿下来后,去赵府看他姐姐,回来住了几天。”
“还记得他那时候的样子吗?”
“他……”,外婆迷蒙着,晃忽地回忆:“身长应该是不及你,与你年龄相近。眉眼像他爹,很硬,干干净净的,看起来极有学问。他一向性情温和,从小就很懂事,小时家境那么好,他也不像有钱人家的纨绔子弟,他一直很用功读书……”
李衍齐听着,从他话中找不出具体的信息,她应是许多年无从提及自己的儿子,绵长的思念与压抑,在任何一个可能间触发。他看着老人的脸,深深的皱纹里爬满岁月苍桑与人间离合。
“他给你们讲课时,蓄了胡须没有?”外婆从自顾自的回忆中回转,问他一句。
“没有,刮得很干净,衣着整洁、举止文雅,一看便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
“真的?”外婆幽幽地笑了,“他爹爱留胡须,他不蓄,这点不像他爹。他爱干净,即使很旧的衣服,他也必洗刷得干干净净再上身,他对任何事情都毫不含糊。”
“嗯,他每一节课都用心备案,一丝不苟,学生都爱听他的课,很多别处的学生慕名前来,教室常常被挤得爆满……”
“是吗?”老人家惊喜地看着他,似梦游般:“他都给你们讲些什么?”
“主要讲西学,西方现代工程机械。”
“机械,什么是机械?八国联军的坦克吗?”
“不是的,比如汽车、飞机、轮船,还有发电、大型的工业生产都与机械相关。”
“嗯……”老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讲课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这样……”李衍齐站起来,绕到桌对面,假设身后的白墙是一面黑板,他模拟学校讲师的样子,双手反剪身后,昂首挺胸滔滔道来:
“人类进入‘现代’的标志就是制造工具。石器时代的各种石斧、石锤和木质、皮质的简单粗糙的工具是后来出现的机械的先驱。从制造简单工具演进到制造由多个零件、部件组成的现代机械,经历了漫长的过程……”
芙蓉娘从躲着的门后走出来,征征地看着他,两滴清泪滑落至脸颊。
去年民熙街各家料行生意不济,料行老板们都指着今年天春能有个好的开局,提振萎靡不振的气氛。谁知开春后街道更加清寂,好几家料行年后开门一两月也未开张,如今开春天气转好,又给了各料行一些盼头:‘这么好的太阳,今天该能做点生意吧!’早间开门时,各店家心中便祈盼,今日街道上人是多了些,但大多是顺着其它街道转过来看看的,仍少见直接奔着料材来的主。
‘银盛’这一向也是生意惨淡,但他家有救济院这个大头撑着,倒没那么发愁,年后料行货物虚空,潇银庚忙碌了好一阵子才忙活完,此后又是运料、算账,配给下批的供货,也没时间去细想这些事。“鸿铭料行”老板李昌壑站在自己家料行的二楼,隔着轩窗紧盯银盛料行,开春后他一直关注银盛的生意,与其它料行一样,他家也没什么生意,只救济院办事的几人常常到他店中跑来跑去,看得出,潇银庚并未为生意的事着急,他心里冷笑,‘真是一泡粪撑死一堆虫,姓潇拿了这港署的生意,到要暖和好一阵子了’。
只有潇银庚自己知道他到底暖不暖和,不知是不是自己年老了,店里的账他越来越算不清,明摆着物、账都在跟前,钱硬是兑不上。他一遍又一遍地拔弄算盘,反复地将复核的数字记下来,又不断地重新数钱,始终还是对不上。
他气急地将刚数完的一堆纸钱摔在桌上,“妈的,说了不要给纸钱,偏要给,又没用,又难数。”
源田坐在门口拿一只旧算盘练手,注意到他爹烦燥,他也不去理会。反覆地把珠盘倒来倒去,发出哗啦哗啦的响。
“你能不能动静小点,没看我在做事,别人家的孩子做生意勤手勤脚,你成天坐在那儿。”
源田停下来,委屈地看着潇银庚,“爹,店里还有什么要做,又没生意,该做的我都做了。”
“没生意、没生意,你张口闭口就是没生意,有生意也给你说没了。”
“爹,我天天守在店里,像个奴才,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还要我怎么样?”潇源田有点起火。
“行了,行了,没你的事,反正你在这儿也没什么用,先回去吧,别守在这儿了。”
“行!”潇源田拿了自己的东西,转身便走了。
潇银庚坐在柜前,一阵懊恼,钱始终比账面的少,账目他查了几遍,又拿到临建司对过,一个数也没错,‘怎么就是少钱呢?’,他看着眼前的钱和账,心中掠过源田的影子。
他与芙蓉说过疑源田在店里拿钱的事,芙蓉立即厄止了他,她不相信源田会在店里拿钱,最重要的,他也没抓到过他拿钱,光凭怀疑也不可信。再说钱都是自己一手在管,他怎么拿呢。
‘唉,救济院月中供完最后一批料,便完结了,店里生意不好,他不是没看到,可连眼前这点账都算不清,他哪有心思去操心这些心呢。眼下整条街都惨淡,拿到手的钱才是钱呢。’
潇银庚长叹一声,双手捧头,烦闷地支在桌上。
日期:2014-08-15 10:49:11
源田被他爹赶出来,在街头转角处犹豫了片刻,终于忍住,还是朝家走去。‘既然已经忍了这么久,何愁这几日呢,不要顶在老家伙气头上行事。’他想着,折身抄了近路回家去。
到达家中,他谁也不理,只闷声不响地直入自己的房间。
芙蓉过堂屋时,听到源田房间有动响,不觉有些奇怪,推开房门,源田正坐在里面拔算珠。
“源田?今日怎么早回了?”
“爹叫我滚回来。”他头也不回地答,认真地背着珠算口诀,
“怎么,他又发你脾气了?”
“你问他去!”
“别■着了,跟姐说说,发生什么事情?”芙蓉走到他身旁,揽着他的肩,哄他。
“他自己算个账也算不清楚,老是乱吼人。到店里去守生意,是他要我去的;学这东西,也是他叫我学的,每日什么时间去,什么时间回,都是他命令的,就这样,他还是不满意,动不动就吼我,我连家里养的猪都不如。”他情绪激动起来,举起算盘重重地甩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