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揪紧胸口的衣襟,堵住潮涌的伤痛,却不可扼止地愈演愈烈。她忽然从心底处呐喊着一个名字:李衍齐!
逃离、躲避、压制、按耐……,只要事实存在,终究逃无可逃,当心干涸时,我们需要水与绿洲。她站起来,顶着漫天遥远的光火,突破周身的黑暗,拉开院门,冲向院外。
此时此刻唯一的救赎,就是朝着他的方向,奔跑!
方氏的限时让利,把整个泗涧港的街面都给激活了。无论赚实惠赚热闹,大家都不甘在此时寂寞。白天赚了钱的小店主们,晚上更舍不得放弃大好机会,借着街面通明的灯火,将摊位移出店门,支到街面上来,与临时摆摊的流贩们一起抢人流,这情形,到有点像多年不见的新年庙会。有人的地方就有商机,古往今来都是此理。
芙蓉气喘嘘嘘地停下,漫行在流光溢彩的街头,与满街的喧嚣格格不入,这样繁华的清明似是对时势的反讽,亦像是对她心底那片伤痕的挑拔,另她越觉得寒冷和无助。街口避静的转角处,一位残年的老叟支了一片小摊在卖孔明灯,红、蓝、绿、黄各色的纸灯满堆在地上,每堆上面撑开一只,近旁燃了两支白烛聊做吸引,这样昏暗的一个摊位映在周遭绽放的流光中,似是一片陈旧的幻觉。老叟气定神闲地坐在摊前,既不张罗也不喧叫,芙蓉走过去,站在摊前,盯着撑开的纸灯,在摇曳蜡烛的影映中,有些虚缈的晃然。
“姑娘,要吗?”老叟喑哑地问一句。
芙蓉滞然看着老者,轻轻嗯一声,手伸进口袋,方知刚刚出来时根本没带钱。
“老人家,要十只!”未待芙蓉开口,背后忽传来一片声音,芙蓉如触电般立在原地,半日不知如何回头。
“是他……”内心硬撑的那道墙,轰然倒塌,眼泪,也不自觉地滑下。
“挑吧,你喜欢的颜色……”
他悄然靠近,握住她的手,温柔看向她,她低眉侧目,不愿让他看见她的泪水,自偷偷地擦去。
“我以为,你会去找我!”
“我也以为,你会去找我”
“我去找过你!”
“我也去找过你!”
四目倏然相对,两个人都被哽住。
“年轻人,灯还要不要?”两人相对无语间,老叟追问了一句。
“要!”
“全要红色的。”
两人各道一句,于灯火阑珊中相望,各自轻轻地笑了。
“去哪里,带着这一叠灯?”走出幽僻的小巷,他在灯火的街口问她。
“百泽河。”她看一眼红黑的天际,轻声道。
暗夜的凉风扑面而来,撩动他的大衣和她的襟口,她的手渐渐暖和起来,脸上也退去苍白,显得融暖温润,那些干枯的、撕裂的、捉摸不定的疼痛,不知何时已被不自知的温暖层层包围。
她走在前方,他默默地跟紧她,风送来她发丝与皮肤的气息,他深嗅着,浑然天地间地满足。
下了校场的石阶,隐约听得见百泽河的暗流涌动,沿着百泽河的河沿一路走下去,他的皮鞋打在静夜的青石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带给她莫名的安全。回望百泽大桥处,已是灯火寥寥,街市与人都被远远甩在身后。她终于在沿河的一片空旷处停下来,坐在石面上,嘘嘘地喘着气,手心已渗出淡淡的汗珠。
对望过去,南望坡就那样安静地卧在层栾脚下,似在熟睡中,黑漆漆地携着百泽河,与南门联成一片。
“我们与南望坡所有沉睡的人,此时都在一处。”芙蓉望向对岸,幽幽地道。李衍齐看她一眼,立在河沿,凝望着对面,“我们在一处,但他们比我们幸福,每年总有这么一天,他们的亲人风雨无阻地归来,为他们祭奠,而我们,亡命天涯中与至亲天各一方,无处寻觅,生死难知……”
芙蓉看着他,被忽至的忧伤打动,站起来,靠近他身边,伸手抱住他的腰,紧紧地贴近他,想要将自身的温度,一度不留地传导给他。她知这沦落天涯的疼痛,太深刻、太深刻。
他转过身来,温柔地捋着她的头发,在她额间轻轻一吻。
“来,放灯吧!”片刻,他轻声道。
“要写点什么吗?”他将灯撑开之前,问她。她思索片刻,静静地摇摇头。他将灯一只一只地撑开,摆在地面上,未几,燃起其中一只,送到她手中。她深看他一眼,双手接过那灯,缓缓地沿着河滩奔跑,灯从她手中飘飞出去,飘摇着升上天际,渐行渐远,慢慢只剩一团花火。
日期:2014-08-15 10:51:57
她静看着一只一只飞向天空的火光,如群星般在空中飘渺,俯视着她和他的悲欢,载着无数不能书写的过往与心愿。
最后一只灯放到她手中,她看着燃烧的火团,在掌心中越燃越旺,她忽地闭起了眼,在心底深深地呼吁:舅舅!泪珠滑出眼角时,她放飞手中的灯,红红的一团火光,燃烧着窜向高空,似连同她此时的心与血,一同带走……
她终于忍不住,蹲在地面低低地啜泣,继尔,嚎啕大哭。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与她并肩蹲下,脱下外衣将她裹住,紧紧地抱在怀中,下巴轻轻抵住她的头顶,看着河面的黑暗,深深叹一口气,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她。
“有很多年,我不敢去想舅舅,那儿,太痛了……”芙蓉向着南望坡凝神片刻,靠着长满厚草的堤坡坐下来,望向漆黑的穹宇。
“外婆只有两个孩子,我娘和我舅舅,早期家道殷实,孩子们都争气,生活得很好。
我娘因生得俊美,性情又十分温和,十几岁便名传乡间。舅舅读书识字尤有天赋,少年时已博览群书,知晓中西各类学科,他从接触西方科学的那一刻起,便向往西学,渴望到异国去学习。外公一直很支持他的求学抱负,预备他一旦成年即送他到国外读书。不幸的是,舅舅十四岁那年,外公突然出世,家庭受到沉重打击,自此家道中落,渐次穷困,舅舅已无力出国求学。外公去世后,舅舅依然辗转各地求学,吃了很多苦,眼见着比他差得多的同学纷纷走出去了,他却日复一日地没有希望,逐渐意志消沉,身体也疲弱下来,疾病不断,终至卧床。娘心知外公去后家中所有的希望都系于舅舅一身,亦明白舅舅的病因所在,便答应了一门亲事,做了人家的小妾,为舅舅换得了出国留学的机会。
收她做妾的那个人,就是我爹。
爹在当省为名门大户,他当时已有一房正妻,也是大户之女,但此女过门六年,生下一女之后,便再无生育,无奈之下,她默允爹的家庭再为他纳一房妾,以期添下男丁。爹老早就听闻我娘的美貌,对她心念已久,纳妾一事定下后,他多次托人到我家提亲,起初我娘不屑一顾,外婆也不赞成娘去给人做妾,这事便没成。后来,为成全舅舅的心愿,娘答应了爹的提亲,条件是助舅舅出国并给足经费。
舅舅对此并不知情,娘只告诉她自己要嫁入一个大户,舅舅不放心,要求在临行之前见姐夫一面,爹那时宠着娘,与娘一同在舅舅面前演了一出戏,让舅舅相信了娘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