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会碰上一些病人,死在他内心清静的时刻。抢救是凌晨三点开始的,向家属宣布死亡的时候还不到五点。摘掉口罩,黎明将至。从ICU到办公室那一段路,他走得很慢,觉得自己踩在一个湖泊上面,一边走一边跟粼粼的涟漪道歉:打扰了。有的死亡就像是楼下随便停着的自行车,他经过的时候只觉得厌倦——若不是因为人生荒谬,他也不想扮演自行车存放处负责收费的管理员;可是有的死亡,让他柔情似水。
他们都以为那孩子熬不过新年,没想到,岂止是熬过了新年,还熬到了春节,安然度过了初一,并且躲过了十五。他记得,大年三十晚上,他在办公室里换上白大褂,把扣子一直扣到领口。值班护士惊诧地走进来:“陈大夫你怎么来了?”他不苟言笑地说:“被春晚逼得,宁愿来上班。”那女孩笑得花枝乱颤,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们总说“陈大夫那个人其实很幽默”——他只是说实话而已。
那孩子的病床离窗子很近。他走过去的时候并没有微笑,那孩子也没有。孩子的小脸仰着,盯着病房里面的电视屏幕,窗外焰火升起来了。“陈医生叔叔。”孩子平时就是这样称呼他,字字清晰,丝毫不觉得五个字麻烦跟冗长。他问:“电视好看吗?”孩子惨白的小脸陷在枕头的雪地里,分外用力地摇晃两下。
“我也觉得没什么好看。”他回答。孩子平淡地笑笑——身患绝症的孩子到底不同些,当成年人恰好和他们观点一致时,他们不像普通孩子那般,兴奋得像是得到某种绝对的认同。上帝用一种残忍的方式站在了他们身后,让他们看清成年人没有那么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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