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是什么意思?”凯丝问道。 芮根从床上抬起了头。她正在做学习卡片(芮根很喜欢学习卡片),嘴里还叼着一支烟,不过并没有点着。她正在努力戒烟。“再说一遍,我没听明白。” “未完。”凯丝说,“我的分数拿回来了,但既不是A也不是B,而是写着,‘未完’。” “未完成,”芮根说,“这就表示他们没有给你打分。” “谁没有?” “不知道,你的教授。” “为什么?” “我不知道。这通常是特殊情况,给你额外的时间来进行弥补。” 凯丝盯着自己的成绩报告单。开学的第一个礼拜,她就补考了心理学,所以料到这门课会得A。她的心理学成绩很好,几乎都用不着参加期末考试了。但小说写作就是另一回事了。因为她没有交期末作业,所以凯丝原先指望最多能拿到C,更有可能是D。 凯丝觉得这是可以接受的,她已经能够很平静地看待那个D了。这是她决定为上学期付出的代价。为了尼克,还有利瓦伊,也为了抄袭。付出了这个代价,她才明白自己并不想写美国乡村的衰败与荒凉之类的书籍,也不想写其他任何题材。 凯丝已经准备好接受这个D,然后继续前进。 未完。 “那我该怎么办?”凯丝问芮根。 “见鬼,凯丝。我不知道。跟你的教授谈谈吧。你都要害我得肺癌了。” 自从拿到成绩单以后,凯丝已经是第三次来到安德鲁楼了。 前两次她都是从一边的门进去,然后穿过大楼直接从另一边的门出来。 这一次已经好多了。这一次,她停下来用了洗手间。 她走进大楼的时候,四点钟的那节课刚好下课,一大群发型很漂亮的女生和看着像尼克一样的男生如洪水般涌来。凯丝一头钻进了洗手间,现在她正坐在一个木头的小隔间里,等待着危险过去。有人利用上洗手间的时间把《天国的阶梯》大部分的歌词刻在了隔间的门上,这个刻起来工作量可不小。英语专业的学生啊。 凯丝这学期没有英语课,而且她正想换专业。或者她也可以把重心从写作创作转到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上来,满脑子都是十四行诗和基督的意象,这在现实世界中会派上用场的。如果你学的东西没人在意,那是不是意味着大家都会让你一个人待一会儿呢? 她慢慢地打开小隔间的门,装模作样地冲了马桶,接着又在水槽里放水(一个龙头是热水,另一个龙头是冷水)洗了把脸。她可以做到的。她只要找到系办公室、问问派珀教授的私人办公室在哪里就行了。派珀教授也许根本就不在办公室里。 门厅里现在几乎一个人都没有。凯丝找到楼梯,跟着指向总办公室方向的指示牌,穿过走廊,绕过拐角。也许她只要从总办公室门口走过去,今天就算是大有进步了。她走得很慢,每一扇木门都要摸一下。 “凯丝?” 尽管这是女人的声音,可凯丝却吓了一跳,她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尼克。 “凯丝!” 她循声转过身去,看见派珀教授在走廊对面的办公室里,站在她的办公桌后面。教授示意凯丝过去。凯丝照做了。 “我一直都在担心你,”派珀教授亲切地笑着说,“你就那样消失了。进来吧,跟我谈谈。” 她示意凯丝坐下,凯丝也照做了。显而易见,派珀教授只需要简单的手势就能叫凯丝百依百顺,就像狗语者驯狗一样。 教授绕到她的书桌前面,跳了上去。这是她的招牌动作。“你出了什么事?到哪里去了?” “我……哪儿也没去。”凯丝说。她倒是想马上就走。这一步跨得太大了,她还没有谋划过这种可能性,她还没有打算把她来到这儿的任务给完成了。 “可是你一直没有把你的小说交上来。”派珀教授说,“出什么事了吗?” 凯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算是吧。我爸进了医院。但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在此之前,我就已经决定不写这篇小说了。” 教授一脸吃惊的表情。她抓住书桌的边缘,倾身向前。“可是,凯丝,这是为什么呢?我很想看看你会写什么。” “我只是……”凯丝重新说道,“我发现自己并不适合写小说。” 派珀教授眨了眨眼,把脑袋又仰了回去。“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就是写小说的料,作家就是你这样的,凯丝。这才是你该做的事情。” 现在轮到凯丝眨巴眼睛了。“不。我……我一直在尝试,试着动笔写这篇小说。我……你瞧,我知道你对同人小说有什么看法,但这就是我想写的。这就是我的爱好,而且我的确写得很好。” “我相信你写得是很好。”派珀教授说,“你天生就是个会讲故事的人,但这并不能解释你为什么没有完成期末作业。” “当我意识到这个不适合我,我就没法让自己再写下去了。我只想赶快脱身,继续前进。” 教授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凯丝,手指敲着书桌的边缘。正常人敲手指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 “你为什么总是说这个不适合你?”教授问道,“你上学期的作品非常优秀。完全没有问题。你是我最有前途的学生之一。” “可我不想写自己的小说。”凯丝尽可能地强调说,“我不想写自己的角色,也不想写自己的世界。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她的双手攥起拳头,放在大腿上,“我在意的是西蒙·斯诺。我知道他不属于我,但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宁愿投身于我所热爱、所懂得的这个世界,也不愿意试着从无中造出有来。” 教授探过身子。“可是没有什么比无中生有的意义更加深远了。”她可亲的脸变得严肃起来,“想想吧,凯丝。无中生有造就了神明,或者说造就了母亲。没有什么比无中生有更加令人兴奋了。从你自身造出有来。” 凯丝并没有指望派珀教授会为了她的决定而感到高兴,但她也没料到情况会变成这样。她没想到教授居然会反过来逼她。 “这对我来说一文不值。”凯丝说。 “你宁愿拿来——或者说借用——别人创造出来的东西?” “我了解西蒙和巴兹。我知道他们的想法,还有他们的感受。在写他们的时候,我会完全沉迷其中,而且非常开心。可是当我写自己的东西时,就好像是在逆流而上,又像是……从悬崖上掉下来的时候去抓树枝,一边往下掉一边还要努力造出树枝来。” “没错。”教授说着伸出手在凯丝面前的空气中抓了一把,仿佛是在捉苍蝇,“就应该是这种感觉。“ 凯丝摇了摇头,眼里流出泪来。“可是,我讨厌这种感觉。” “你是讨厌它?还是害怕它?” 凯丝叹了一口气,决定用自己的毛衣擦一下眼睛。要是换做另一种类型的成年人,这会儿就会递给她一盒面巾纸了。可派珀教授还在不依不饶。 “你进入我的班级是经过特许的。你一定很想写作,而且我非常喜欢你的作品。难道你自己就没有乐在其中吗?” “我写的东西跟西蒙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我的天哪,凯丝,你当真要把自己跟当代最成功的作家相提并论吗?” “是的。”凯丝说,“原因是,当我写的是杰玛·T.莱斯利笔下的人物时,在某些方面,有时候我比她写得更好。我知道这话听起来有多疯狂,但我也知道这是真的。我不是神明。我没法创造出魔法师的世界。但我真的、真的很善于操控那个世界。我能把她的角色写得比我自己创造的角色更加丰满。跟她的人物比起来,我的人物只能算作……草图而已。” “可是你拿同人小说什么也做不了,这是不会有结果的。” “我可以让人们去读我的同人小说,确实有很多人在读。” “可是你不能以此为生。你没法把它作为一生的事业。” “那又有多少人是把写作当作毕生事业的?”凯丝打断道。她觉得体内的一切都在崩坏。她的神经、她的心情、她的食道。“我会因为喜欢而写作,就像其他人织毛衣或是……或是做剪贴簿那样。我会找到别的方式来赚钱。” 派珀教授往后仰了回去,抱起双臂。“我不打算再跟你谈论同人小说了。” “很好。” “但是我跟你还没有谈完。” 凯丝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很担心。”派珀教授说,“担心你永远都不会去探究自己真正能做出什么成就。担心你不会看到——也担心我不会看到——你可能实现的奇迹。你说得对,上学期你交上来的作品没有哪一篇能跟《西蒙·斯诺与大法师传人》相提并论,但还是大有潜力。凯丝,你笔下的人物在颤抖,仿佛他们想要从纸上挣脱出来。” 凯丝转了转眼珠,又在肩膀上擦了擦鼻子。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教授问道。 “我相当肯定无论我同意与否你都会问的。” 这位上了岁数的女人笑了。“你有没有帮着尼克·曼特写他的期末作业?” 凯丝抬起头望着天花板的角落,飞快地在自己的下嘴唇上舔了一下。她感觉到又一波眼泪从她的脑袋里汹涌而来。该死。她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哭过了。 她点点头。 “我想也是。”教授轻轻地说,“在某些写得最好的部分,我能听见你的声音。” 凯丝忍住一动也不动。 “尼克是我的助教,事实上,他刚刚还在这里,他也在上我的小说写作高级班。他的风格……变化很大。” 凯丝看着办公室的门。 “凯丝。”教授敦促道。 “什么?”凯丝还是没法看着她。 “我跟你做个交易怎么样?” 凯丝等着她往下说。 “我还没有把你的成绩报上去,因为我在等着你来见我。而且,我不把成绩报上去也没关系。你只要在本学期余下的时间里把你的短篇小说写完就行。你在我班里A是稳拿的,没准还能拿到A+。” 凯丝想到了自己的平均绩点,还有她的奖学金。如果她想保住奖学金的话,这学期各门课都得成绩优异才行。她已经不容有失了。“这样也可以?” “对于学生的分数,我想怎样就怎样。在这件小事上,我就是神明。” 凯丝感觉到自己的指甲扎进了手掌里。“我能考虑一下吗?” “当然可以。”派珀教授的语气异常轻松,“要是你决定这么做的话,我希望你这个学期能定期来跟我会面,跟我谈谈你所取得的进展。这就像是自主学习一样。” “好的。我会考虑的,我,嗯……谢谢你。” 凯丝拿起包站了起来。她和教授之间的距离立刻就变得太近了,于是她低下头,快步朝着门口走去。她一直等回到宿舍楼,迈出电梯,才把头又抬了起来。 “我是亚特。” “你就是这么接电话的?” “嗨,凯丝。” “不说喂吗?” “我不喜欢说喂。这话听起来显得我像是有痴呆症一样,就好像我以前都没听过电话铃响,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喂?” “爸,你感觉如何?” “很好。” “好到什么程度?” “我每天五点准时下班。天天都跟你奶奶一起吃晚餐。就在今天早上,凯利还对我说我看起来‘情绪特别稳定’。” “那可真是不赖。” “他刚刚对我说,我们没法在弗兰肯豆的比稿中使用弗兰肯斯坦了,因为现如今没人对弗兰肯斯坦感兴趣。孩子们喜欢的是僵尸。” “可是它们又不叫僵尸豆。” “如果该死的凯利一意孤行的话,那它们以后就会叫僵尸豆了。我们正在做的比稿是‘僵尸豆尼·维尼’。” “哇哦,你在这个过程中是怎么做到从头到尾保持情绪稳定的?” “我幻想着自己在吃他的脑子。” “爸,我还是觉得你很不赖。嗨,下个周末我想回家一趟。” “你要是想回来……我不希望你为我担心,凯丝。如果我知道你很开心,我就会过得更好。” “嗯,不为你担心的时候,我过得就开心。咱们是有共生关系的。” “说到这个……你姐姐还好吗?” 关于担心这回事,爸爸可就看错了。凯丝就爱担心。这让她觉得自己积极主动,哪怕在她完全无能为力的时候也是如此。 比如像对待利瓦伊。 会不会在学校里看见利瓦伊,这事凯丝做不了主。但是她可以担心,只要她在担心,这事就可能不会发生。这就像是某种焦虑疫苗,就好像你盯着水壶,水就永远不会开。 她安慰自己的话已经把她的脑子磨出几道沟来了,先是担心看见利瓦伊,随后就对自己说,由于种种原因,这事是不会发生的。 首先,芮根答应过不让他来。 其次,利瓦伊在城市校区也没什么事要做。凯丝对自己说,利瓦伊的时间要么花在东校区研究水牛,要么花在星巴克上班,要么就花在他的厨房里跟漂亮姑娘接吻。所以他俩没有道理会狭路相逢。 只是……每次一看到——或者说每次她希望自己看到的是——一头金发和绿色卡哈特外套的时候,她还是会吓得当场呆住。 就像她现在一样。 因为他就在那里,在他不应该出现的地方,坐在她的宿舍门外。这就是她担心得还不够的铁证。 利瓦伊也看见凯丝了,他连忙站了起来,脸上并没有笑意。谢天谢地。无论他的哪一种笑容,她都不愿意看到。 凯丝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芮根在上课。”她在距离宿舍还有几门之隔的地方就开口说道。 “我知道。”他说,“所以我才会来。” 凯丝摇了摇头。这可以表示“不”,也可以表示“我不明白”两者都是真的。她停下了脚步。她的胃疼得厉害,她都恨不得弯下腰去了。 “我有件事要对你说。”利瓦伊飞快地说。 “我真的不希望你进来。”她说。 “没关系。我可以就在这儿跟你说。” 凯丝抱起双臂捂住腹部,点了点头。 利瓦伊也点点头。他把双手插进外套的口袋里。 “我错了。”他说。 她点点头。因为这是废话,也因为她不知道他希望她做什么。 他的手往口袋里插得更深了。“凯丝。”他认真地说,“那并不只是接个吻而已。” “好。”凯丝的目光越过他看着自己的房门。她又朝门口走了一步,手里拿着钥匙,仿佛他们已经谈完了。 利瓦伊给她让开了去路。尽管他很困惑,但依然还是这么有教养。 凯丝把钥匙插进门里,然后握住把手,低下头去。她听见他呼吸的声音,听出他是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 “哪一个?”她问道。 “什么?” “哪一个吻?”她的声音很弱很细,就像一张湿掉的纸。 “第一个。”利瓦伊过了片刻说道。 “那第二个就是了?只是接个吻而已?” 利瓦伊的声音靠近了一些:“我不想谈论第二个吻。” “太糟糕了。” “好吧。是的。”他说,“那只是……那个什么也不是。” “那第三个呢?” “这是在给我下套儿吗?” 凯丝耸了耸肩。 “凯丝……我有件事想要对你说。” 她转过身,但是立刻就后悔了。利瓦伊的头发乱糟糟的,多数都梳到了后面,一小部分垂下来遮住了他的额头。他没在微笑,所以他的长脸完全被那对蓝眼睛给占据了。 “你到底想要跟我说什么?” “那并不只是接个吻而已,凯瑟。不只如此。” “不只如此?” “是的。” “所以呢?”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她感觉的冷淡多了。在她的体内,五脏六腑已经紧张得快要把自个儿磨得稀巴烂了。她的肠子不知所终,她的肾脏正在解体,她的胃拧了起来,拉扯着她的气管。 “所以……啊啊啊啊。”利瓦伊沮丧地说,把两只手都插进了头发里,“所以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在医院的时候自己为什么要那么说。我是说,我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说,但是我错了。真的错了。我真希望能回到那天早上,回到我在这里醒来的时候,我希望能跟自己严肃地谈一谈,这样后来的那些破事儿就不会发生了。” “我在想……”她说,“如果真有时间机器这种东西,会有人用它去未来吗?” “凯瑟。” “怎么啦?”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她在想什么?她什么都没在想。她在琢磨要是没有了肾脏她还能不能活。她在坚持让自己站直了别摔倒。“我还是不知道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她说。 “意思就是……我是真的喜欢你。”他又把手插进了头发里。这次只用了一只手,把头发挡在后面。“就是,真的喜欢你。我希望那个吻能成为一个开始,而不是终结。” 凯丝看着利瓦伊的脸。他的两条眉毛往中间皱下去,鼻子上方的皮肤都挤成一团了。这一次他的脸上倒是一丝皱纹也没有。他的嘴唇像极了洋娃娃,一丁点笑意都不带。 “我觉得这像一个开始。”他说。他把双手插进口袋里,稍稍向前晃了一下,仿佛想要撞到她身上。凯丝往后一退,直接靠在了门上。 她点点头。“好吧。” “好吧?” “好吧。”她转过身,打开门锁,“你可以进来了。至于其他的那些,我还没有想好。” “好。”利瓦伊说。她从他的声音里听见了微笑的苗头——就像胎儿的微笑——这差点就要了她的命。 “我信不过你。”西蒙说着抓住了巴西尔的小臂。 “很好,我也信不过你。”巴西尔对着他啐了一口,实实在在地啐了一口,唾沫星子都喷到西蒙脸上去了。 “你要信得过我干什么?”西蒙问道,“悬在山崖底下的人是我好吧?” 巴西尔低下头厌恶地看着他,他的胳膊因为西蒙的重量而颤抖起来。于是他又把另一条胳膊伸了下来,西蒙抓住了。 “魔术大师[56]。”巴西尔屏住呼吸咒骂道,他的身体在慢慢地往前滑。“我太了解你了,为了刁难我,你会把咱俩都给拖下去的。” ——摘自《西蒙,别放弃》 由同人作者魔法凯丝发表于201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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