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时势造英雄,进士出身的李纲,在十几日前尚是一个不知兵的文臣,只因力挺新帝登基才当上兵部侍郎,勉强跟兵事沾边,原来宋之兵部,只掌管仪仗﹑武举和选募新兵等事,全国军队及兵权则握在枢密院及三衙手中。又因为金军兵临城下,力争死守京师,方获得真正的兵权,以他之内心,自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终凭着一腔正气和军民同心的后盾,瞬间完成了别人一生难以实现的蝶变,成为同时代无数武人望尘莫及的文臣名将和千古传诵的民族英雄,这是一个朝代所独有的奇迹,而这样的奇迹,在这个朝代还将继续上演,却不能不说是这个民族的悲哀了。
而唯一能够以武人之身冲破自宋以下文人志士闪耀青史的巨网并最终登上民族殿堂之巅的一人,此刻正在李纲的眼皮底下,以无比仰慕的目光,眺望着他。
“哥哥、张四,鞑子败了,俺们干脆也掩杀一通?”汴河岸边的其中一个黑影小声嘀咕。
“徐二说的没错,我的手也痒了。”另一个黑影也蠢蠢欲动。
“徐贤弟、张贤弟,我等此行,一是觇窥金军虚实,二是护送九姑娘,并非为杀敌而来,勿逞一时之快。”一个大头黑影摇摇头,声音沉稳。
“五哥,想到入城的法子了么?”依旧是那个身形娇小的黑影,话音轻柔悦耳,分明是个年轻女子。
这四个黑影竟是小五、张宪、徐庆以及韩九儿,却有些奇了,他们怎会碰到一处,三兄弟又怎地从千里之外的平定军出现在开封城下?
说来话长,历时却短,就在大年初一平定军大校阅当晚,一个佝偻老者顶着寒风找到军营,拿了一张帖子求见季团练。
守卒见有拜帖,不敢怠慢,飞递进去,那季团练一见帖子,肃然而起,竟携妻亲自出迎,那守卒心道,来的莫非是季团练的长辈?幸亏没有慢待。
哪知到了营门前,原先的老者却已不见,只有一个身着男装的小娘子站在那处,虽粗衣蓝缕,却难掩天生丽质,把个守卒看得呆了,以惊疑的目光相询把守营门的其他同袍,皆是大眼瞪小眼,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
季团练见了小娘子,恭敬行了一礼,其妻则爱怜地上前,拉着小娘子的手,径直入营,这其中的疑问,直到小五被连夜召见,才得以揭晓。
原来小娘子就是相州韩府的千金娇女——韩九儿,她的祖父——已经过世的韩治韩老相公一生为官清正,深受门生及部属爱戴,季团练早年曾得韩老相公大力提携,故以韩府部曲自居,但凡路过相州必登门拜谒,因此韩九儿幼时便认得他的。
至于韩九儿为何流落到平定军,据她自己所说,乃是韩府为避战祸举家南迁京师,因遇上一伙宋军败兵抢掠,她与家人离散,一个弱小女子,孤身无助,眼见金人未至,而南下之路的溃兵散勇越来越多,愈不安全,索性乔装北上,投奔这个手握兵权的外姓叔仆,求他派人护送自己到东京。
少主有难,为人部曲者不能不管,季团练派几个手下自无问题,却听她指名道姓要广锐军的岳飞,不免吃惊,一问才知岳飞曾做过韩府的佃客,与自己算是同出一门,心中方释然,也正好借此派岳飞与失去联络的上级衙司取得联系,同时沿途刺探敌情。
小五没曾想在兵荒马乱之际见到了铭心伊人,即便感觉她的托词颇有些闪烁,却哪有心思深究,只想用自己宽广的胸怀去呵护她、保卫她,当下领令而出,带上张宪和徐庆同行,却留下王贵在军营,以防万一生变,也有人照顾各人家小。
由于军情严峻,瞬息万变,小五等四人在大年初二就整装出发,还好韩九儿也能骑得马,一路避开金军大队,直驱而下,到得京师地界,听说金军前锋已至,开封的四面城门都已封闭,便将坐骑寄养在一所偏僻的寺院内,徒步来到城下,刚好赶上了宗弼趁夜发动的首轮攻势。
只是,三个在北国结拜过的异族兄妹,谁也没想到自己的结义之交就在各自的不远处,虽然错过了这次相见的机会,但命运的轮盘,已经安排好了他和他的下一次碰撞——一次必将被历史铭记、被百姓传诵的惊天碰撞!
在某种意义上,正因为有了他和他的颠峰对决,才使这一段悲壮铁血的历史,在千古之下,仍为无数后人所津津乐道。
四人趁着金军败退的当口,隔着护城河向对岸的“敢死士”喊话,如实相告来自平定军营,奉令联络上级衙司。
其时大宋北路各军的直接统帅便是以太师领枢密院事充陕西、河东、河北路宣抚使的童贯,所辖宣抚使司原本驻扎太原,可以说举国大半兵力、精锐诸军尽在其下,但这位童太师却在金军出兵伊始便弃镇遁职,逃回京师,直接导致几十万宋军失去统一节制,败兵如潮,失地千里。
那童贯回到京师,正逢旧帝换新帝,便和极受道君皇帝宠信的蔡京父子、王黼、梁师成、朱勔等权臣一起沦为失势之族,若非金军来势凶猛,令新朝廷焦头烂额,童贯的失职之罪早就受到查究了。
饶是如此,却逃不过民众的眼睛,太学生陈东等一再伏阙上书,言辞激烈:“今日之事,蔡京坏乱于前,梁师成阴谋于后。李彦结怨于西北,朱勔结怨于东南,王黼、童贯又结怨于辽、金,创开边隙。宜诛六贼,传首四方,以谢天下。”
新朝廷在太上皇的颜面与民意之间做出妥协,罢了六贼之职,也包括童贯的宣抚使,却是个昏着,无论如何,童贯执掌边军二十年,对敌我军情的了解无人能及,若令他戴罪立功,历史或许又当另有不同了。
至此,被金军四下分割的各路宋军,只有枢密院及三衙“殿前司﹑侍卫马军司和侍卫步军司”才有管辖权,而枢密院及三衙之间也互相钳制,枢密院有权调兵却无一兵一卒,三衙掌管军队却无权调动,造成这样一个有兵无所用的恶果,却是大宋的两位开国皇帝太祖、太宗为其子孙遗留下的“宝贵财富”。
“敢死士”的一个队官见四人对答流畅,是自家同袍无疑,当下放过一张竹筏,接四人过了护城河,跟在队伍中,乘绞车上了城。四人再经过督军校尉的严格盘查,方进了铁桶也似的京师。
时隔八年,小五再次来到了东京开封府,景物依旧,人事大非,此时已是正月初八的早晨,本应是新年喜庆、欢乐祥和的一天,却只感到比寒风还冷的萧杀之气,满街随处可见手持刀兵的士卒,来来往往的官民无不匆匆惶惶,原本清洁的青石大街脏乱不堪,开门迎客的店铺肆坊寥寥无几,唯一热闹的地方却是汴河,大小船只络绎不绝,满载箱柜,船上之人大都身着仆役之服,行驶的方向却出奇的一致,都是东南方向。
“五哥,这是达官贵人们在转移财货,预留后路呢。”一身宋兵打扮的韩九儿,从嘴角撇出一丝鄙夷。
“嗯……”小五也看了出来,心头沉甸甸的,大宋的巍峨京城尚未被金军攻破,宋人心中的防线已被攻破了么?
“东京开封府哦!俺可是头一回来,张四,你来过么?”在小地方长大的徐庆一脸新奇,左顾右盼。
“徐二,我自然来过,大概二十年前吧。”张宪骄傲地睨了徐庆一眼,他俩年龄相仿,一向以各自排行互称。
“张四哥,那时你多大?”韩九儿却听出了不对,张宪的年龄大不过岳飞,二十年前最多三、四岁,如何记事?
“九儿妹,你何必刨根问底?我……是听爹娘说的。”张宪尴尬地挠挠头,老老实实地回答。
说也怪了,以张宪之不羁,生平甚少服人,却对这个小自己几岁的小娘子相当敬重,个中原因,并非由于韩九儿的身份背景,而是因为哥哥岳飞跟她之间有种说不出却看得出的亲近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