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10-11 10:44:30

拖到六点十分才收工，拦车往关闸驰去，云合雨落，天色大暗。下了车遥遥看见文叔腋下夹着一把伞，早已到了。多日未见，会心一笑，旋即过关。

谁知却“旋即”不了。本来在澳门关和珠海关都办了指模通关，这时间段通关可控制在十五分钟之内，不料机器始终识别不出大表的指模，在无数次“请移开右手拇指，再按一次”的提示音中，大表欲速不达，欲哭无泪，欲罢不能。文叔苦口婆心劝大表放弃，改走内地旅客通道。

艰难险阻，磨磨唧唧，赶到拱北总站时八点已有余，在这个风累惊乍，冰雨纷洒的夜晚，空荡车站有如海上灯塔，寂寥坚定得令人感动不已。周覆还未到，但也没让我们久等，两分钟之后，西面拐进了一辆臃肿的中巴，刚刚停定，立马跳下来了一个人。

大表口中的周覆，即使没有《虬髯客传》中李世民的“精采惊人，长揖而坐，神气清朗，满座风生，顾盼炜如”的风姿，也该有几分古先生笔下西门吹雪“白衣胜雪，一剑封喉”的冷酷——然而现实中周覆跳下车时，须杂发乱，腿长裤短，转头看见了我们，咧嘴一笑。

看到周覆面色苍白，瘦削至此，我和文叔的感觉是必须赶紧带他找一家饭馆吃顿饭先，不然要出人命。周覆说在车上已经吃了两个米饭，就想吃点面食，于是一路谈笑，簇拥而行，走入关闸地下商场，寻寻觅觅找到一间面馆，坐下点菜。大表絮絮叨叨地问着周覆家里的事，周覆只是点头，神情落寞，懒得答话——他身上穿的是一件小号的海军服，寒酸又浪漫。

店里的面做得好，菜也烧得妙，文叔谈兴极高，和我们起他的过去做过的生意。九零年，他在开过饭店，也有这么大，惜经营不善，半年之后不但血本无归，而且由于终日剩菜无数，老婆也不得已吃成一个胖子——真正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最佳范例。吃到一半，红颜知己提前来电，文叔喂了一声之后，双目圆睁，果断抛下我们，提脚赴会。

悠然吃喝，谈了许多事。周覆有是“拙于言，敏于观”的性格，喜欢仔细地听对方说话，然后沉思一阵，问出一两个高质量的，人家喜欢回答的问题。席间大表侃侃而谈，说完了自己的近况，转而向我讲述几个周覆的故事，相当有意思。

其中一个说的是周覆十四岁的时候，父母出去旅游，怕他出去乱走，叫周覆表哥借给他一台“小霸王游戏机”，也称“红白机”——这台“红白机”和周覆有一段解不开的怨情——周覆在暑假（一共71天）中，昼夜不停的在它身上操练“超级玛丽一代”。那时周覆已经显示出超人一等的专研精神和不屈不挠的抗战意志，那个游戏卡是300合一，别的再好玩周覆都不理，专门强攻超级玛丽，而且一定要通关。那段时间是那台“红白机”最情何以堪的日子，每天要承受十四个小时以上的高强度运作，而且没有工资。在第四十天的时候，“红白机”受不了，全身发热，第一次出现短路花屏的状态——那时周覆过到了倒数第二关，刚刚踩死了一只把飞镖耍得漫天飞舞的猴子，准备狠冲一段路程就夺旗——出现短路时周覆缓缓站起，紧咬下唇，双眼通红，死死盯着“红白机”——那红白机如同做了错事的小孩，哼了一阵之后就不敢出声了，到最后终于抵不过周覆的眼神，自己咔哒一声重新启动了（整个的过程大表坐在一旁，亲眼目睹）。暑假过完，周覆把“红白机”归还给表哥之后，据说那红白机打其他游戏都没问题，唯独打超级玛丽，不论卡有多新，一定卡机，必须卡机，必须的。

第二个故事说起来就有点悲伤。无论谁都想不到周覆其实已经结过了一次婚，而且还是闪婚。那是在四年前，周覆在另一个城市读大二，成绩学分还算不错，就是赌钱赌得厉害（这个弱点使周覆命运多舛）——先是在农贸市场和人家聚赌，热热闹闹，一天输赢倒也不多——到后来在地下商场和人家地头蛇大赌，一个月下来，连饭卡，假耐克波鞋，和一个杂牌显示器都输在里面，不得已只得掖着机箱，连夜坐火车逃难回家——一回家就落入家里人的五指山中，闪婚，妻子年轻贤惠，可惜和周覆日子就是过不下去。周覆白天睡觉，晚上带上书去豪赌。应该说村里众多赌客中，带书去赌钱的不少，但大多数都是带着《故事会》，《午夜鬼故事》去消遣，和周覆一样随身携带《后汉书》《左传》去的实在不多，令人无语侧目。周覆赌钱极有风采，收腹观书而耳听八路，时机一成熟，“啪”一声把书合上，重注而下，惨败而归。这种没有爱情而且不断输钱的日子实在难过，离婚是在半年前——周覆忧谗畏讥，在家度日如年，下了来澳门的决心。

吃完饭时间已不早，在拱北走了一圈，周覆找了个小旅社住下，明天往劳务公司培训，后天赴澳。我托辞有事先走，让他们哥俩有机会好好深谈。

回到宿舍，戴正雄正在和老林下着一盘今晚看来不会有结果的棋——因为虽然棋面是标准的残局，但戴正雄已失魂般伏案睡去，而老林正入神地看着一晚连播四集的老掉牙连续剧。

卧床细思，周覆的加入，对我的影响是利是弊，尚不得而知，有待长时间观察——但在他身上，我的确看到这样一个影子，落魄，无奈，坚定的理想主义。

忽然想起《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的哈尼，他曾在淡橘色灯光的小阁楼里说过这么一段台词。

“……我在台南，无聊得要命，每天可以看几本武侠小说。后来我叫他们去帮我租最厚的小说来看。其实以前的人，跟我们现在出来混的人真的很像。有一个老包，大家都以为他吃错药，我记得，好像全城的人都跷头了，而且到处都被放火。他一个人要去堵拿破仑，后来还是被条子抓到了。《战争与和平》，其它的武侠书名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这一本……”

同是天涯沦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