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老太爷耳朵背,听不见,家里发生的这些事他不知道,也没有人敢告诉他。开始几天吃粗粮的时候,他还自个偷着在心里乐哩,说吃粗粮好,家里隔三差五地吃上一顿粗粮,大家就知道这好日子来得艰难哩,就都会好好地过日子哩。可在连吃了几天粗粮后,他就起了疑心,心说你们再会过日子,也不能叫我这快要入土了的老汉也天天吃这个呀!别看他上了年纪耳朵不好使,可心里是清亮着哩,就知道家里一定是发生了重大变故。
这样的世道,这样的年份,钱少了就少花,没粮吃可要饿死人的。程家老太爷最操心的是粮食,就拄了拐杖颤颤巍巍地下到了地下粮仓查看。用拐杖挨个把每个粮囤给一路敲过去,等敲到最后一个还是空空的时候,他突然大叫一声,一口血就喷了出去,一声栽倒在地,就再没有能给醒得过来。他到死都不知道程家那么多粮食都到哪儿去了。
程事在处理完程家老太爷的丧事后,家里的铺子跟地已全部变卖光了。他又给病倒了,一睡就是半个来月。
朵儿对程家塬上这个最大财东家走向衰落的现状,说不上心里是高兴还是伤心,她只是在盼望着程业能回来带她走。
程事眼看着能下炕走动了,这天他起了个大早,正霉灰塌塌地背了手在院里转磨磨,心里想着人家祖上上辈子是烧香拨火着来,自家祖上是煨驴粪着来,不然到自己这辈人手上家里咋就净出败家子?如今,老大到处胡来得了花柳,整天要死不活的样子,老二欠下了一屁股赌债,也不知道叫人给追着跑到哪儿去了,看这样子程家真是要遭难了啊。
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进程家大院,程事见是自家原来使过的一个小伙计,就没好气地骂道:“你妈死了还是咋的,这么疯张魔式的。”
小伙计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得了了,出事了,出事了,四少东家叫白军给在甘家川里头逮住了,叫拿银洋担保换人哩!大掌柜你赶快想办法啊,不然人就救不下来了。”
程事一听,头晕目眩,差点给跌倒在地上。他扶住墙强撑着给立稳,心想不管咋样程业还是程家的血肉,断了十指连着心的,就是倾家荡产也不能叫白军把他给日塌了。便赶紧借来一挂牛车,带上朵儿赶往她娘家汪家去取钱。
程事跟朵儿一起到了甘家川县城边上,远远看见平地里挺起了一座大宅院,门口还有扛着枪的家丁给守着。正纳闷,只见她大哥拴牛骑着马给从门里出来了。
朵儿连忙迎上去,说:“大哥,这是咱家吗?”
拴牛斜眼看了一下程事,说:“不是咱家又是谁家?”
“咱家哪儿来钱盖这么大这么气派的四合院?”
“这你就别问了,跟我回家吧!”
“大哥,小四叫白军给逮住了,我跟大掌柜是来取钱救他命的,迟了怕就救不了了。”
拴牛又斜着眼看了一下程事,说:“大掌柜你也来了,你们进屋去坐吧,我还有些事要去办。”
程事已经预感到了些什么,自打去年他把程家的最后一笔老财放到汪家后,一则为掩人耳目,二来也是这百十里路来回走一趟不方便,程家人就一直都没有来过,难道……他不敢往下想了,就说:“拴牛,你先别急着走,还啥事能有这比救人命更重要的么?你先把钱给我拿出来,迟了真的就来不及了。”
日期:2012-3-6 15:15:00
拴牛扬头看着天,半天才说:“我大这会儿怕是在地底下还没合上眼哩。你要救人你就去,跑到我们家来弄啥?”
程事一听,两腿就软了。拴牛这是明着要黑了程家的钱啊,这可是在程家塬上风光了多少年的程家最后的一笔老财啊!他就气不打一处来,真是凤凰落架不如鸡,虎卧平滩被狗欺。他一把揪住拴牛的衣领,哆嗦着嘴说:“你说啥哩?你敢再给我说一遍?”
拴牛定定地盯着程事看了一会,就笑了,说:“哈哈,真是驴死了臭骨头架子不倒!你以为你还是在程家塬和甘家川呼风唤雨的大掌柜啊?狗屎!你现在是狗屎!别给脸不要脸,要不是看在我妹子的份上,我早都揍你了,还不松开手?”
“你还我们程家的钱!”
“啊呸——!不要脸,谁拿你们程家的钱了?你们程家的钱还长着腿,自个跑到我们汪家来了?再说,你那年带人打死了我大,这帐咋算?”
朵儿越听越胀气,说:“哥!你咋能这么跟大掌柜说话呢,咱大又不是他故意给打死的,再说当时要没大掌柜给咱们家那两把银洋,你能娶上婆娘?再说,大掌柜真是要拿钱去救程业的命哩。”
“救谁?救程业?这号人如今要是撞在我手里头,也是非死没解。实话跟你们说吧,原来的红军,后来的八路军,现在的解放军,都是专跟我们这些财东家过不去。你现在想叫我拿钱救程业这样一天到黑光打咱们这样财东家主意的人,门都没有!”
朵儿也是救程业心切,一下跪在了地上,说:“哥,你就积积阴德,把人家程家的钱还给人家吧,我求你了!”
“快起来妹子,你这是弄啥哩?走,跟哥回咱们家去,叫这扫帚星快滚!”
“不,哥,你不能黑了心说话啊!”
“啥?你也向着他说话?他是啥东西?如今这县城边上半条川的地都叫我们汪家给买了,你不要再回他们家去了!”
“你还程家的钱!”朵儿没想到亲亲的娘家哥才一年来时间的光景没见,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啪——!”朵儿抬手扇了大哥拴牛一巴掌。
拴牛突然愣住了,随之发开了脾气,说:“你觉得自个还没叫程家人给欺负够是吧?你爱程家人,你向着他们,那你就跟他一起滚吧!你滚!跟上你的臊男人一起滚!”转身进门叫家丁放狗咬他们。
无奈程事托人先把哭得死去活来的朵儿带回程家塬上,自个赶着牛车到甘家川里头国民党军宿营地寻程业来了。
等程事赶到的时候,国民党军队已经开走了。听人说程业叫他们给拖在马尾巴后面向着南山方向去了,他又顺着马蹄印沿着南山方向一路追赶,追到半山腰上看到有两条狼在撕扯着一个人,近前一看,正是小四程业,满脸是血,已经死了,胳膊上他给咬留下的地方扭结成一块紫红色的疤痕,他紧追慢赶还是来晚了,一尻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跟前啥时候站了两个人都不知道。
“三叔,你不要哭了,都怪我没有本事,没有保护好副大队长,也没能搭救出副大队长,你打我吧!”一个人哽咽着说。
程事睁眼一看,跟前站着朱蛋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疯了一样爬起来就边厮打朱蛋蛋边骂:“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叫你跟王记娃送小四到西安去念书,你们却把他给送到那达去了!你现在睁大眼窝看看呀,你看我们程业这是落了个啥下场?都是你们毁了我们程家害死了程业呀!”
朱蛋蛋叫程事给厮打着不还手,也不说话,两行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原来,陇东战役结束后,西北野战军主力回撤,程业带着分区大队一部分人马负责收容回撤途中掉队的伤病员。走到甘家川里头半山腰上时,川里跟进来了两个骑着马的国民党军官,他们赶紧隐蔽起来观察。过了一会,又进来了五个骑着马的国民党军官,看样子像是在查看地形。王记娃见伤病员大多行动不便,就打起了国民党军官那几匹马的主意,向副大队长程业请示,要他下令开火。
程业说:“不能打,他们后面肯定跟着马步芳的骑兵团,一打我们就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