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锦华:有本秋瑾的传记说秋瑾东渡日本完全靠老公资助,可她在诗里根本不提老公孩子,真不是个好母亲!这书看得我七窍生烟。女人在国家危急存亡时刻挺身赴死,过了一百年还要被人指摘,同样的事放在一个男人身上,会是什么评价?英雄气概,还有人要揣想他也是肝肠寸断,只是男儿泪不轻弹,却不提他可能每到一个地方就换了一个女人,真是如此也要传为美谈。
如今女人的视野被有意无意地限制了:消费杂志号称平等却隐含塑造:什么才是女人?她有什么不可或缺的要素?又怎么能在十分钟内获得?它认为女性无非一张脸,一副身体,一个需要尽力掩盖的年龄。
M.C.:您曾在《生为女人》中提到在欧洲,“做女人何其快活——有人开门、接大衣,承受怜香惜玉的卫护,周末人人相邀,且不付分文。”那是做女人最好的环境吗?
戴锦华:写那篇文章时我还太年轻,后来我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有一段时间我的三个外国教授女朋友都陷入热恋,告诉我遇到了最中意的人,但一段时间后,三个男人——他们也都是教授——忽然都戏剧性地离开:一个午夜从床上爬起来走了,一个在清晨扔下手中的割草机走了,另一个也提出分手。他们都用很“妇女解放”的方式阐述出走的理由:我突然意识到如果不走就会留下来,永远和你在一起,但对一个家庭,I’m not ready。他们哭着倾诉衷肠,却拒绝复合。最后一对大团圆;另两个男人离去却在一年之中与另外的人结了婚,对方是护士、是小学教师。这个故事对我来说太意味深长:为什么他们面对一个一般高、一样成功的女性时不能确定,却那么笃定地与一个比他社会地位低、预期为他服务的女人共组家庭?
M.C.:这是每个女人都要面临的,她必须懂得自处。
戴锦华:接受自己是非常重要的。我13岁时就一米七三,满耳朵都是“长这么高以后怎么嫁啊”的声音,对我“男性化”的责难,始终有人“认定”我是拉拉……这让我的少女时代充满困惑。我以前会觉得自己受到过许多打击和排挤,现在看来它们依然真实,但我想我受到如此深的伤害,一半是因为我自己在帮忙——我心里认同他们的责难和标准。其实那些责难的人多半在嫉妒,显然不希望我成为他们的参照系——不必管是男是女,看看谁更优秀就够了!获得这份笃定跟接触女性主义的过程息息相关,我最早读到女性主义的书就谈到身高与权力,它让我明白,太多的问题错不在我。面对打压通常有两种办法,一种是反抗,一种是置之不理,我觉得更好的办法是嫣然一笑(她果然嫣然笑起)。
现在我非常坦然,我很清楚我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优秀的女人,我拥有女人内心的和外在的所有财富。
女人的财富:仗义、婚姻和智慧。
日期:2014-12-17 16:36:13
M.C.:美妙的词:财富。您觉得女人有哪些财富?
戴锦华:比如女人博大的爱,细腻的情感,让她对世界有特别的思考,犀利的观察。解放自己,这不是一种简单的姿态,而是要真切地质疑常识。你看,表达常识最容易获得喝彩,富于常识的人通常都混得不错——哈哈,当然我不是在说梁文道,他用“常识”包装了一些非常识的东西,这是高明的策略。还有一种财富是仗义,仗义是男性的神话,却是女性独有的品格。现实中,即使是切·格瓦拉和卡斯特罗之间感人至深的兄弟情谊,也不足以超于政治利益。男性被深刻的绑定在权力结构中,以至于利益考量成了本能。只可惜女人的仗义多数为男人。
M.C.:你这样将男人看透,会不会对婚姻失望?
戴锦华:许多人认为女权主义者都张牙舞爪,与男人为敌,不是的。女性主义让我懂得社会规范是压制着女人和男人,男人在这种规范中受益,也受伤害,看清楚这些,是战胜男权的开始,取而代之的是理解与同情。我喜欢一本小说中对婚姻的描述:“对任何人来说婚姻都是冒险,但是值得一试。”婚姻是幸福感来源非常重要的一种。其实所有相处的结果都是慢慢明白对方的爱与恨,追求与恐惧,相互回护,相互包容,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要试图改变别人,发现他不是“那个人”,无非是接受、忍受还是离开的选择。
M.C.:仅仅如此?听起来太理智了。
戴锦华:我觉得爱是情感的东西,但要维系爱,让爱更生,是智慧的范畴。比如如何丈量亲密关系中两个人的距离——完满的两性关系中一定有某种距离存在,需要你用心和脑去把握。不要测试爱,不要索取表白,说出感人至深爱情盟约的人一定没考虑兑现的事儿,而最真实的感情总是羞于甚至耻于表达。认识到这些都需要智慧。穿越生命的意义是获得智慧。事实上,绝大多数女人不需要女性主义,已经洞察了这个游戏的真相,她们根本不关心女性主义或者妇女解放,但心里从来没把那些规范当回事儿。她们懂得发挥弱者优势,保护自己,也获取利益。
M.C.:讲一个故事吧,生命在什么时候给了您一个契机,让你体会到智慧的不可或缺?
戴锦华:27岁我在电影学院,野心勃勃,觉得天下没有我做不了的事,咳嗽好几年从不去医院,直到完全垮掉,发现已经是肺结核晚期并引发多脏器衰竭,突然之间从朝气蓬勃进入绝对的濒死状态。医院里每天都有人死去,深夜听到运送尸体的平车推过。死亡再也不是一个哲学性命题,而是近在眼前,真正零距离。我突然意识到平凡的日常生活多么宝贵,意识到每天目睹太阳升起竟是如此的一份奢侈。三个月后,肺上的空洞奇迹般开始闭合;八个月后我自动出院。这番经历改变了我,我不再野心勃勃,不再人心不足,生命其实非常朴素和单纯,构成它的元素无非是柴米油盐、男人女人。社会的变化也让我了悟:世界再乱,总有一个角落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我很幸福,三十岁的时候,我嫁给了我爱的人。在多重意义上一次次地经历生死,我放弃了张狂、受伤害感,学会谦卑,感恩,同时从心所欲。事实上,我会感激世界对我桀骜不驯的宽容。逆境总会遇到,直面,承担,受不住就大哭一场,然后笑自己,再走下去,让时光和命运尽量平顺地滑过,我接受,我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