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天就是除夕(2月2日),可鲁敏娜一点儿过年的喜气劲都没有,她更瘦更憔悴,丝毫没有36岁少丨妇丨的样子,头发在极度焦虑中竟隐约发白了。窗外传来稀稀拉拉的鞭炮声,顽皮的孩子按捺不住春节的喜悦,在寒冷的冬夜里甩开膀子扔小鞭儿,“嗖——啪”一个窜天猴儿冷不防在半空中炸开,楼下暴起一通天真浪漫的欢笑。闪光照亮了鲁敏娜的脸,从她挂上于颖的电话开始就一直这样坐着,从日上中天到漆黑一片。似乎她睡着了,又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佘囡梅抱着她,并不温暖甚至还很别扭,一会儿佘囡梅变成了小孟,一会儿自己是小孟的女儿,一会儿小时候,一会儿又是现在,反正很混乱。至今她还记得那个小姑娘在葬礼上的眼神,空洞、委屈、害怕。如何小孟还活着,她的女儿现在该怎么样呢?鲁敏娜不知道正常母女之间的状态,但是她本能地为佘囡梅担忧,这种担忧不是能用语言和文字表述的,任何语言和文字都无法直达担忧的表象。如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在烧红的铁笼子里焦灼却不能把锁打开,这是一种怎样的痛?鲁敏娜从地上一跃而起,她要去找庄盛,让他写借条。可长时间一动不动让双腿麻木,两脚冰凉,站立不稳,额头“砰”一声撞到了墙上,一时间她眼冒金星,不得不又坐下缓了一会儿。舒缓一会儿之后,她意识到教育局已经放假,自己并不知道他的住址,她拨打庄盛的电话,“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怎么能是空号?她又拨打了一遍“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听着电话里的语音提示,鲁敏娜苦笑了一下。“空号!空号!”鲁敏娜像困兽一样在房间里四处走,“空号,岂有此理!空号,我也要能到你。”她恶狠狠地说。
“笃笃”一条短信“情况怎么样?你没事吧?”烦恼至极的鲁敏娜一看号码,知道是刘远鹤。心一下平静了,一边回短信一边竟流出泪来“没事,你在哪?请原谅我!”。“我在水阀,准备和我爹过年。鲁芬毓他们找过我,让我去市里签字继承遗产,我没去。她们说你母亲出事儿了。”鲁敏娜还没来得及回复,刘远鹤的第二条短信发了过来“请求原谅的是我!”鲁敏娜看到这条短信,脸上还挂着泪珠,嘴角却露出了笑意。她回复道“佘囡梅现在仍然在受审查,我在等待结果。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刘远鹤问“你自己一个人过节?”“嗯,习惯了。带我问你父亲好,还有小花。” 鲁敏娜以为刘远鹤会马上回复,但很久短信的声音没再响起。‘他睡了!’鲁敏娜想,自己也拖着疲惫的身体爬上床,因为明天她要去找庄盛,她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要找到他。鲁敏娜已经很累,眼睛干涩好像要冒出火星,可躺下又睡不着,她把枕头压在脸上,让厚棉被堆在脖子下面,直到给自己制造了一堵温暖的被墙才放下心慢慢合上眼。
也许是心里有事儿,她一会儿一醒,每次醒来都摸出手机,看看还早,把手机倒扣过来,手机屏幕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在窄窄的单人床上收敛了微光。凌晨4点最后一次醒来时她不打算再躺下了, 她一边洗脸一边回忆鲁文丨革丨带她去过的庄盛姐姐家的位置。想了半天也只能记得大概,不管那么多了,只能去找,她靠着回忆一路打听已经能确定,现在的滨湖一路小区就是当年旧城改造后居民搬迁的位置,可是想要在滨湖一路小区找到庄盛姐姐就不太可能了。出租车司机告诉她,滨湖一路小区的居民几经反映、几经协商、几经请示、甚至为了完善小区基础建设,居民联名上丨访丨,费尽周折市政府终于答应先在小区里配置专用公交,才缓解了小区居民出行的压力,至于布设便民购物网点儿、大众浴池、孩子入托、还要等等再说。鲁敏娜想:‘嘿,这个搬迁小区的规模之大就可想而知呀。’司机还说:“这地段49年出卡子可死了好些人,谁还能在这乱坟岗子上住,但凡有点儿钱的,有点儿权的,都别地方买房子了。”
出租车停在小区外,司机说开不进去,鲁敏娜给了钱,下车往里走。她站在小区里,感觉自己走进了迷魂阵,四周都是一模一样的高大塔楼,而且一水儿青灰色,就连楼外墙上红褐色雨水腐蚀的痕迹都如此相似。鲁敏娜不由自主地望向楼顶,“天哪!”她惊叫了一声,眼前的高楼居然冲着她倒下来,她猛地闭上眼睛,真以为就要被压死在这直插云霄的钢筋混凝土里,当她缓过神来,才发现是楼顶的白云和她开了一个玩笑。楼一栋一栋卫士一样地站立着,云却自由自在地满天飘。
“呜啊、呜啊、呜啊”一辆120救护车风驰电掣地穿过楼宇,擦过鲁敏娜,在甲49栋东侧停住。刚才还安静的小区,宛若诱敌深入的布袋阵收口一般,呼啦涌出好多人,各式各样的宠物狗也撒了欢儿地狂叫。鲁敏娜还没看见医生护士下车,就被后面的人给撞了个趔趄,她揉着生疼的膀子,好像河里的一块呆石头站在人群里。
“咋啦,咋啦?”有人问。
“张老头的瘸儿子跳了。”有人答。
“跳啦?”
“跳了。”
“这回是真的不?”
“那咋滴,准了。这小子尿性,我就纳闷,一瘸一拐咋上的水楼子。”
“看政府咋办,吃不了兜着走。”
“咋办?该不让你喝就让你干着,过年了还不给水。”
“这小子白死了?”
“不白死,他爹轻松了。”
“也是,地球照转,爷们照×。”
“就知道×,赶紧滚球子。你娘们等着呢。”
“你娘们才等着呢。”
“滚,跟我赛脸,作死呢,再不滚,整死你。”
那个穿着破旧棉睡衣的男人举手要打,趿拉着鞋的小分头闭了嘴,抿上大襟儿横着膀子挤进人群。
太阳出来了,人群好像露水慢慢蒸发了,楼群又安静了。老人们搬着矮凳儿坐在太阳地儿里,他们不会蒸发,因为早被儿女榨得没了汁水儿。否则但凡还能动,此时一准儿还在给他们带孩子、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有劳保的还要贴上工资购置柴米油盐、牙膏牙刷、洁厕灵卫生纸。有积蓄的还要给买车、买房、买保险。然后大家都坐这儿,一排排露着缺牙的嘴,没了性别,小声嘀咕,消磨最后的时光。老人们仿佛回到了七、八岁,那时候也没有性别,也缺了牙齿,唯一不同的是那时是希望,此时是绝望。
日期:2012-05-15 12:10:33
鲁敏娜问老人们庄盛姐姐家,很多人都摇头,一位坐在凳子上靠着墙,闭目养神的大娘用手杖指指刚才停救护车的甲49栋,她明明要说话却发出了悠长的笑声,鲁敏娜奇怪地环顾了一下大娘身边的老人,老人们似乎习惯了她这样,她又长长吸了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那栋,嗯—哼哼……别去,邪气,嗯—哼哼……从我们搬进来,嗯—哼哼……它就没消停过,嗯—哼哼—嗯……”鲁敏娜没明白她要说什么,却弄清楚了,刚才不是她在笑,是她说话之前的呼吸。鲁敏娜想,如果有一天原本悄无声息的呼吸也变成了丝一样的笑声时,自己又该是什么样子?因为鲁敏娜没弄清楚,这位大娘是要告诉她庄盛姐姐住在甲49栋,还是这楼刚刚出事儿不能去,她不得不再问一遍。“嗯,就这楼,17层1709” 鲁敏娜为了听的更清楚俯下身子,一股浸淫着麝香、薄荷、樟脑、冰片、水扬酸甲脂等药材的复杂味道冲鼻而来。鲁敏娜觉得这位老人太可怜,便蹲下拉住了她的手,老人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她想抽出手,马上感觉鲁敏娜没有恶意,就任由她拉着。尽管鲁敏娜只在她身边停留了几分钟,尽管只是帮她擦了擦流在嘴角的口水,整理整理盖在腿上的毛毯,拍了拍她的手背。能看出老人是满足的,因为她的眼角和眉梢透出喜悦和调皮,看上去像个老孩子。
电梯里鲁敏娜想到佘囡梅还在接受审查就想哭,刚才她清楚的面对了人到暮年的状态,她铆足了劲儿准备在佘囡梅身边照顾她年老体衰时的饮食起居。“叮”17层到了,楼道很黑,不知谁家在爆炒小咸鱼,谁家孩子正在尖声哭闹。“哎呦!”一个弯曲的金属扎在鲁敏娜左腰上,她赶紧打开手机,借助微光看清了,原来是一辆没有车座和把套,满是灰尘的二八自行车。咸鱼味儿冲进鼻腔,她屏住呼吸往里走,拐了个弯儿以后,天井里的光射了进来,她早就搞不清东南西北了,只是觉得塔楼的这一侧似乎开阔些。1709在这一侧的最里面,她小跑着去敲门。“谁?”一位老年妇女的声音。‘估计是庄盛的姐姐’鲁敏娜想,她接着说:“我,我是庄叔叔同学的侄女,他在吗?我叔叔有封信托他交给我,我来取信。”“哦,等等,来了。”门开了,一双和善的眼睛,鲁敏娜认识这双眼睛,温柔如水的目光至今还嵌在她的记忆里。“请进!”老人示意她进来坐,然后去给她倒了杯茶。
“你叔叔是谁?我认识吗?”
“鲁文丨革丨。”
“哦,是他。”显然她认识鲁文丨革丨也知道他的事儿。她仔细端详着鲁敏娜,说:“这么说,我见过你,那时候你还一点点儿,鲁文丨革丨来我家带着的就是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