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06-11 12:59:28
第十六章
李牧童非走不可了。
为了避免监守自盗,降低犯罪率,区府一道令下,物业公司纷纷整顿,招聘方式随之变更。以前招保安,是向社会撒网捞鱼,各色人等,一应俱全;现在是集中去保安公司提人,清一色的狼劲大汉,基本属于退伍复原后回炉重锻的军人。人品素质、售后服务都是一条龙出来的,品质绝对有保证。
李牧童这批人就不中留了。他们已经接到通知,年后下岗逊位。李牧童感激他爹这个电话来得及时,要不又非变成一只没头苍蝇了。心里却有点纳闷,一个跟距他十万八千里的人,笔头一动,签下一份文件,他就得卷铺盖走路。这算不算是蝴蝶效应呢?
走前,李牧童盘算好了,先去问肖永裕同不同路。跟同室的保安们吃过散伙饭,他卖了一兜雪梨,到了小红门。他坐在小木床上,向胡蝶报告了要去“另起炉灶”的消息,却没得到明确的回应。他就问跨进门来的肖永裕,要不要跟哥走一趟?肖永裕吭哧吭哧地笑,也没表态。
李牧童追问,倒是走还是不走啊?爽快点!
胡蝶说,“人家才不像你,三脚猫似地这里跳那里!屁股没捂热,又挪窝!”
肖永裕躲躲闪闪地表了态,“李哥,按说我该给你牵马坠凳,你走那儿,我跟那儿,可我想给我爷爷挣点养老钱!他给我打电话,腰椎突出,现在只种了一亩地……”
李牧童有点不死心,他像唐吉诃德舍不得丢下他的仆从一样,壮志凌云,“兄弟,男人啊,趁年轻,就是要闯一闯啊!”
肖永裕看了看胡蝶,“姐,你看呢?”
胡蝶对李牧童自己不安份还煽动别人,表达了深恶痛绝,冷脸说:“你李哥屁股上有油,你非得跟在后面好舔呀!”
肖永裕不好意思地笑了。
李牧童就识时务地掏出梨子,开着玩笑,“不去拉倒,等我发财了,都别眼红!来,来来,吃梨子!”
肖永裕接过一颗,在衣摆上擦了擦,大口大口吃起来。
胡蝶却不要,李牧童说,“你还嫌弃啊?”端了水来,洗尽,要递给她,她还是不接,低头不语。
李牧童说,“咿,你咋不安逸我了?脸变得跟个六月天似的。”
胡蝶抬首,眼红红的,“你以前打空手来,我都满心眼的高兴,这次谁叫你买的礼物?什么都不买,偏偏买梨子!”
李牧童说,“怎么啦,姐,嫌不好吃,我下次有钱了,给你买好吃的。”
胡蝶破颜而笑,“谁稀罕啊,只要你不买梨子!”
李牧童还是一脸的不解,扭头对肖永裕绽一个茫然的笑,肖永裕笑得合不拢嘴,“李哥,你还自命不凡,常称情圣呢。梨就是分离都不知道?”
胡蝶说,“你这胡嚼舌根的鬼头!”
肖永裕一吐舌头,“蓝花草从不跟我一起吃梨子!我买梨子,她就会骂我不安好心。”
三个人都笑了一声,又一齐沉默下来。
吃过饭,天忽然阴沉下来。一阵阴风,吹得胡同里的落叶,打着旋儿飘,似乎不忍离开,但还是拧不过风势,悠悠地飘到这里那里。李牧童出得门来,噼里啪啦,脑袋上、身上就砸了几滴白雨点,胡蝶拿着两把伞跟了出来,走了不远,她又折回去,把伞放在家,空手出来,笑了笑说,“我看这雨一时半会儿落不下来,怪麻烦的!”多年以后,李牧童从一个女人手中接过一柄小花伞的时刻,听见一句幽怨的话,“傻子,伞就是散啊!”他一定会为胡蝶这个莫名其妙的举动而痛哭流涕的。
这场雨其实是说来就来的,李牧童被胡蝶推上公交车时,雨就铺天盖地而来。这是那个秋天,京城落下的一场最强的降雨。汽车都泡在水里像甲壳虫,连根倒下的树木,广告牌,凌乱不堪地趴在街头,人们如一群惊慌失措的蚂蚁,四散开去。
媒体上说,一场雨,就打败了一个几千万人口的大城市。
日期:2012-06-11 17:17:29
孟雪在食堂,从电视的中央新闻里看到这些画面时,她又听见管教在喊:“256!”
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她本来的名字,而习惯了这个冷冷冰冰的数字编号,她本能地站起身,应了一声“在!”
“有人探视!”
她怀着忐忑的心走进会见室,是李牧童那张脸贴在玻璃窗上,微笑。犹豫着拿起话筒,“你……咋又来了?”
“我咋不能来,你不是说过,我是你这个城市里唯一的好朋友么?何况,在我心底,你永远都是我的朋友!”
两行泪水,曲曲折折流过她的脸庞,“我……我,真的不想再见任何熟悉的人!如果,有一天,你回了老家,请告诉我娘,我在这儿很好!我不怪他们不来看我,我二哥刚结婚,花了一大笔钱,她们拿不出路费;我也不怪他们没打电话,我太不争气了……”
李牧童说,“孟雪,你别想那么多好不好?请好好听组织的话。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离开北了,到山西去了。如果将来你愿意来找我——”
“别说那么远了。牧童!”她噙住嘴角,手贴在他的手掌处,又迅即地垂落下来,“我……唉,走了好。不要再来见我。不要……我不值得谁来见我!我罪有应得!”
李牧童柔肠寸断,“我把一些自考书给你带来了,有空的时候,你能看看!我拿着上车下车不方便,再说我是真没精力继续看下去!”他并没有说,他把这几个月的工资全都留在了管教处。在这个没有亲人的城市,而又无法回到亲人的故乡,她随时都还用得到着的。
回到小区,李牧童把能带走的都装进了编织袋,不能带走的都留给了朝夕相处而情同手足的保安兄弟们。
保安兄弟们,每人都打发了他五十块钱,他才说个“不”字,几个兄弟就一拥而上把他按倒在床上,塞到他的内衣口袋里,说,“你不要,我们就把你困在这床脚上不许走,当一辈子好兄弟!”
保安队长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说,“别闹了,晚上八点的火车。赶快放人!”
李牧童穿上他爹买的那件水货皮衣,与相依为命的兄弟们辞别。他一步一回头,眼泪在眼眶里转啊转,他真不明白他这牛人,最近一段时间眼泪咋多起来了呢?自从他刚上初中那阵子,被牛高马大的同学欺负得泪眼婆娑,去找爹帮忙,却被爹训斥,“球,不像个男人!”他就擦干眼泪,努力要求自己变得像个硬汉子。可他的心却越长越软,与爹的目标背道而驰了。此刻,他感到的不是羞愧而是幸福,他看见兄弟们都在无声地流泪,连粗鲁的保安队长也在不停地擦眼泪。保安队长拦住了兄弟们送行的脚步,“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不送啦!兄弟,好走!”李牧童就转过头,再不敢回首看一眼,一步一步,奋力向前挣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