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6-28 10:30:00
周二火见金大牛不回腔,就又吼了一声,“大牛,你真掉钱眼里了——”真就有了一声回应,是沉闷地一声响.像杀年猪时为了胀气刨毛,杀猪匠用木棒敲击猪肉的声音,接着腾起了一股烟雾。周二火纵扑过来,见金大牛前半身都埋进煤里,腰上压着一块巨大的黑石,两只腿像行将断气的猪一样蹬踢。他扔下手里的挖煤锄,连哭带喊,连搬带刨,拖出了金大牛。周二火扶着他的脑袋,低唤着他的名字,金大牛痛苦地喘息了两声,嘴角冒出了血沫子。
周二火说,“大牛,好点了么?”
金大牛像埋在泥沙里的鳄鱼缓缓睁开眼皮,极轻微地说,“我不行了!”
周二火背脊发凉,他实在没想到电视里死人的情节一放到现实中一点都不好玩,他呜呜地哭,“大牛,你在这里躺着,我去叫人!”
金大牛扯了扯他的衣角,“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周二火脸上露出了曙色,“你小子,还有心开玩笑!”
金大牛说,“我们是好兄弟是不是?”
周二火说,“那还有假!”
金大牛说,“我想请你帮个忙,你无论如何都要答应我!”
周二火说,“你快说!”
金大牛说,“你重新把我埋在里面去!”
周二火神情更加松弛,“你还说笑!”
但金大牛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兄弟,你非得把我埋到里面去不可!我这样出去,老板会给多少医药费?我的下半身失去知觉了,我还不如死了,老板赔的钱不更多一点?我的女子要读书。我家里有一个全身不遂的娃,再不能添一个瘫子了。算我求你了,你把我埋到里面去!你要是让我活着,那就是害了我的全家!”
周二火瘫软地倚在一根木柱上,连扣翻了指甲,也没觉出痛。他感到手腕愈来愈沉,金大牛阖上了眼,鼻孔里也殷出了血丝,气若游丝。周二火拼命要撑起身子来,金大牛却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襟,他掰他的手,手抓得生紧,像冻僵的鸡爪子,他睁开了眼,“你不把我埋进去,我是不会放手的!”
周二火叱道,“你疯了!你真不要命了!”
金大牛低沉地说,“把我埋进去!”
周二火真像撞着了鬼,吓得一哆嗦又蹲到了地上,“你听我说,大牛,你不要这么灰心失志,你会好起来的。我背你出去!”
金大牛说,“我腿脚不听使唤了。我真瘫了!”
周二火说,“我刚才,看见你的腿还在弹呢!”
金大牛松开了手,捡起一块石头,举过头顶说,“它弹可跟我没关系,我感觉不到了。我给你表演一下!”
周二火说,“你投嘛,你能投好远的。你还有力气的,你死不了!”
金大牛闭了眼,尽力地朝自己的右小腿砸去,果真像砸在一堆死肉上,血肉飞溅,除了他脸上的肌肉在抽动,他身子动也没动。周二火溅了一脸的血,哽咽着说,信了,真信了。
“信了,你就把我埋进去!不信,我还砸!”
“我下不了手!我下不了手!”
“不需要你下手,你做个假顶,只是把支撑的木棍给我撬松一下!”
周二火摇晃着双手,退着要往外跑!
“回来!”金大牛说,“你在走一步,我出去就说是你,没注意到把我砸成这样的。你在这黑处挖一辈子煤,也还不清债了!”
周二火说,“金大牛,你要死了,你狗日的还诬蔑人!”
金大牛说,“正因为我要死了,我才想咋说就咋说。你要不信,你就走着瞧!”
周二火走了回来说,“你要自寻短见,可怪不着我!”
他抱起金大牛,但他沉得像一大块黑煤,只抱到齐腰处,两只腿像折断的木棍垂在地上。他想,他这么大的个子,死了会不会更沉呢?就咬了咬牙,把他拖到塌方处,那上面还有一块筛子大的石头摇摇欲坠,他捡了一根木棒撑住那块石头。金大牛仰着脸说,你把周围再给我刨松,你就出去。周二火刨去了大石头周围的松垮的煤块,那石头就孤悬出来,像一个大奶泡。周二火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金大牛说,“不许回头!记住,少了二十万,不要埋我的尸首!”
周二火走过一个弯道,他就听见金大牛叫了一声“娘啊!”接着又是一声闷响,他知道金大牛完了。
他疯了似的跑了回来,金大牛是匍伏着的,脑袋瘪成了一个稀烂的橙子。他是俯首,反手用鹤嘴锄勾掉木棒,让石头掉下来,把自己砸死的。他真的没有开丝毫的玩笑,他就是要这样死去,才正确地传达出他是在挖煤正得劲时,被砸死的。
金大牛弯下腰死命地刨了一阵金大牛,他又停住;直起身拿镐子把煤帮子上的煤刨下好大一片下来,金大牛就像一块煤一样跟身边的煤融为一体了。周二火丢下镐,又手忙脚乱地刨开了金大牛。金大牛像睡着了一般,一滩血水在矿灯的照耀下,泛着乌央央的光。他把他翻过来,拍打着他的脸,哭得鼻子冒泡,“大牛,你刚才还说话呢,这咋不说啊?你真像个死人啦。几句话的工夫,你就蹬腿过去啦?活得不容易,死起来倒容易啦!便宜你啦,你这狗日的。”
金大牛一双牛眼鼓凸着,像在说,“你倒说我死了没有啊?”
周二火用手抹他的眼皮,可他的眼皮就像他小时候在垃圾堆里捡到的一个破洋娃娃,肢体都七零八落的,可那双玻璃珠子做的灰眼珠子,无论怎么晃怎么弄,都一直睁开着;金大牛这双眼睛就灰得像那玻璃珠子。
周二火收了眼泪,重把金大牛翻过去,又是一阵猛刨,落下一阵煤雨,淹没了金大牛,这才连跑带跳地出了煤井。
一来到地面上,他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来人啦,冒顶了。救命啊,救命啊!在煤窑外面的石棉瓦窝棚里掷骰子,喝酒冲壳子的工人们都赶了过来,呼啦啦下了井。七手八脚刨出来的,已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金大牛重见天日。
王梦姑呼天抢地,连声催促大家赶快抬着担架上医院。这时,胖子像从地底下突然冒出来一样,斜刺里蹿过来,把手搭在金大牛的手腕处把了脉,又看了看眼睛,冷静地对哭得死去活来的女人说,“送医院没价值了!”王梦姑嚎啕戛然而止,两个眼珠也定住了,像是在问别人又像是在问自己,“死啦?”
周二火过去拉她起身,“嫂子,你节哀顺便吧!”
胖子用内行的轻松口吻说,“死人活人我还是分得清的!”
王梦姑像狼一样地扑了上去,又撕又咬,“你还我男人,还我男人!”
胖子左支右拙,险象环生,声声叫嚷,“疯了!疯了!”
瘦子便像忠实护卫犬一样跳上前去,一抱困住王梦姑,“是你男人,技术不过关,送自己到了鬼门关。跟老板有什么关系?”
王梦姑像一只被鲨鱼咬住的章鱼,手足挥动,唇吻翕张,涕泪横飞,却发不出声来。
胖子说,“得啦,哪个女人家死了男人不伤心?放开!”
周二火顺势上前拉开了王梦姑,梦姑复有转身扑在金大牛的身上哭开了。胖子对周二火说,“你们四川女人真是厉害,我今天算是见识了!”
金大牛停放在煤窑口的一间破屋里的竹床上,床下汪着一滩黑水,他刚刚被沐浴过了;穿着那一套进城才换洗的西服,不声不响地像个恬静的婴儿,只是眼睛还大张着。如果他能说话,他一定会说,男人要是睁着眼睡觉,不是大英雄就是大恶人,张飞就是睁着眼睡觉,连杀他的人都害怕。
王梦姑在附近的小店,买了草纸,在男人脚钱烧了倒头纸。火焰血红地一堆,然后就灰白了,又变成了一堆黑。她的灵魂像瓢到了极远的地方,火灭了,还在机械地一张一张地添着,李牧童他们进来,她都没有察觉。
李牧童他们物伤其类地抹着眼泪的时候,郑小钻奇异地发下金大牛那个地方撑起了一个小帐篷。他用手指头戳了戳李铜锤示意他看,李铜锤狠狠地叮了他一眼。回到宿舍,郑小钻说,“铜锤子,你是假哭荆州,你不老爱说金大牛自私自利么?他死了与你何干?”
李铜锤憋了半天说,“跟一条狗处久了也要感情!你不信,你龟儿死了,我还放长声大哭!”
四个人忍俊不禁。
周二火从暗天黑地里走进来,“你几个还笑得出来,良心被狗吃啦。大牛的婆娘煮饭喂狗,也不该喂你们!”
郑小钻说,“你不是对胖女人上心了?正好!”
周二火说,“你狼心狗肺,还取笑。都去吃饭吧,梦姑煮好了,我爨的火!”
郑小钻说,“二火,你别咂奶似的叫唤别人家的女人;大牛的鸡巴现在还是朝天一柱,他是不放心他女人。记住,朋友妻不可欺!”
周二火说,“你小子还读书人,说话真歹毒。文人要有文人的样子,你看李牧童乱日嚼巴骨不?”
李铜锤说,“二火,大牛不会是你给打的闷棍吧!”
周二火说,“有胆子,你哪天来打我的闷棍!我死了,我还感谢你!反正活得艰难。”
上得饭桌,王梦姑泪眼肿泡泡的,说,“我家的主要劳动死了,这就得靠各位大兄弟出力,讨公道了!这几天的伙食,都由我出!谁家死了人,也不能在乎几顿熟食!”
女人体现出的刚强,叫这伙男子汉不禁肃然起敬了。齐点头说,“嫂子,我们会尽心尽力!”
日期:2012-06-28 18:57:48
周二火用手抹他的眼皮,可他的眼皮就像他小时候在垃圾堆里捡到的一个破洋娃娃,肢体都七零八落的,可那双玻璃珠子做的灰眼珠子,无论怎么晃怎么弄,都一直睁开着;金大牛这双眼睛就灰得像那玻璃珠子。
修改:周二火用手抹他的眼皮,怎么抹也合不上。就像他小时候在垃圾堆里捡到的一个破洋娃娃,肢体都七零八落的,但那双玻璃珠子做的灰眼珠子,无论怎么晃怎么弄,都一直睁开着。金大牛这双眼睛也灰得像那玻璃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