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我一点也不恨我爹,那是不可能的事。你说你二十几岁的一个汉子,人家欺负了你一次,你就疯了几十年,并且现在还在疯着,也有点太懦弱了吧!我常常在心里这样埋怨我爹。也只能在心里埋怨!记得懂事后,我指着我爹的鼻子说过一次这样的话,我爹听了之后冲着我嘿嘿直笑。我……无语!
不过,比起我爹我更恨带人欺负我爹的那个人。而更令人可恨的是那个人不是别人,他是我大爹,也就是我爹的亲哥哥。
这孙子真他妈不是人!在没离开家之前,每次在路上看见大爹,我总是这样恶狠狠地骂他。同时还把一口痰用很响亮的声音吐在地上。
有一次他听见了说我不该不顾辈分乱骂他。我说你都不顾兄弟手足之情,我还顾他妈什么辈分。他听了之后眼睛翻了两翻没有啃声。再也没有吭声。
抛开别的不说,就这一点,我还是挺钦佩我大爹的。爹要是有大爹一半,肯定不会变成这样,我想。
日期:2011-11-12 21:30:54
我大爹是当官的,我爹自然不能和人家比。尽管官不大,只是我们生产小队队长,但是在我们落后的小山村,生产队队长对他辖区内的老百姓却有着绝对至高无上的权力,因为他们拥有对土地的分配权。谁家种哪块地,他们说了是绝对算数的。种过地的人都知道,一亩肥沃的地和一亩贫瘠的地之间的差别可大了去了。用天上和地下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也就是说他可以让一家人衣食无忧,也可以让一家人食不果腹。这种权力从土改一直保持到1999年退耕还林政策在我们村开展结束。至于好多老百姓退耕了的口粮田没有报上地亩数,而他们每一个人名下有着几十亩不存在的退耕田的事,我就不多说什么了。说了也没用。
当然这是很多年之后的事了。当时我爹要是知道在二十多年之后,种地不用给国家交公粮,还能拿到补助款,估计他也疯不了。而二十多年后,这件老百姓想也不敢想的好事由传说变为现实的时候,我爹听了也确实嘿嘿笑了好几天,我一度以为他要好起来了,然而结果终是没有好。我想是因为他听到我家口粮田没有报上数,而大爹家凭空多出几十亩再次受到打击。
和前面说的一样,当时的事我不记得了,也不可能记得。据我娘说,那个时候我还在她怀里吃着奶呢。那么下面我就复述一下我娘的话:
那是你不到一岁的时候。我娘用昏花的眼睛虚无地看着远处开始回忆。秋天的一个中午,天开始下起了雨……我清楚地记着再有十几二十天就能收秋了,玉米拉出了红胡子。我在咱西窑洞里的炕上逗你玩,还对你说,等收了玉米有粮食吃了就不给你吃奶了。你奶奶在院子里叫我,她说让我出来把你的尿布收回去,天下雨了。嘴里答应着你奶奶,我抱着你走到院子里,收了尿布还站了一会才回到屋里。你奶奶还说,快进屋吧,一会孩子淋感冒了。我说,娘,那能呢,这么小的雨。
谁也没想到,就是这么小的雨,小到我敢把自己不到一岁的儿子抱到院子里的雨,下起来就没完没了越来越大……半个月过去了,天没有一点要晴的意思,大家都急了,眼看着秋庄稼要烂在地里了,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一个月过去了,天还没有一点要晴的意思,院子里路上到处都在流水,到处都是稀泥,一脚踩下去脚背都不见了,拔出来只有光脚丫子,鞋要两只手去拽才能出来。窑顶上不停地往下掉土,早晨起来门都快埋住了。河里的洪水越来越大,不到一个小时的功夫,就漫过了石坝,流过河滩,眼看要到路上了。没有人顾得上庄稼,再这样下下去,窑洞非得塌了不可。我和你爹用油布裹着你,跟着你爷爷奶奶,还有村里很多人,顺着咱窑顶上面上山的路,一直往上爬。爬到半山腰,雨停了,我们回过头往下望,洪水已经漫过公路,进了公社院子。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供销社的房子被冲走了、信用社的房子被冲走了、兽医站的房子还有河滩上咱村里几十号人口粮田全被冲走了。几十亩地的玉米啊,棒子一个个大的就像鞭杆一样,一眨眼的功夫全不见了……
从那会起咱们家粮食年年不够吃,有时候年景不好,公粮都不够交,更别说上缴款了。还好那时候能挣钱了,外头的人到咱们这里包山伐山,你爹就白天去山上去给人家砍木料,晚上装车挣钱给咱们一家子人买粮食吃。日子虽然过得苦,但算是饿不死人了……
我娘说着说着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日期:2011-11-14 01:28:09
我知道我娘哭得说不出话来的原因不单单是被浑水冲走的土地、还有想起我爹精神正常的时候和这么多年来她的艰难。
在这一年的三年后,一年也没有下几滴雨,太阳挂在天上就像一颗痣长在人脸上,天天都在。灿烂的阳光整整晒了一年,把空气晒干了,把大地晒干了,把麦苗晒干又晒干了玉米苗,到了这一年腊月,老百姓也被晒干了,别说干活,一个个站在浮土噗噗的大地上目光呆滞皮肤开裂,浑身上下到处掉渣,看上去像是一群摇摆在风中的咸鱼。
这一天村大队队长急了,眼瞅着要过年,每个队里都有个别人上缴款没有交,甚至有的公粮还欠着。他把几个小队队长召集到大队部开了个会,决定对拖欠户强制收缴,硬赖着不给的抬东西。为了防止个别人顽固抵抗,他们请公社司法所干事共同执行。
我家也是拖欠户。这伙人中午的时候走进我家院子,为首的是我大爹。
“哥,你们这是?”我爹看见他们进院门,从屋里出来迎着我大爹说。
“满仓把你几口子的上缴款交一个下。”我大爹干巴巴地说。
“家里没钱你又不是不知道。”
“别在我这磨叽。全村三个小队总共十七户没有交,我们几个队长腿都跑细了一分钱也收不着,今天这不是……带着司法所几个同志,才半上午就都给收齐……只差你一户了。”
“哥,家里真没钱,要不你先给我……”
“今天没钱我们可是要抬东西的。你看这人都带着。”我大爹打断我爹的话,歪过身子让看他身后的人。
“真是没……”
“那就不要怪我了,抬吧!”我大爹招呼他身后的人进屋去抬东西。
他们站着没动。
“去呀!”我大爹抬起脚。他们见我大爹是在说真的,便低着头往我家窑洞里走。我爹没拦住;他们把我娘的缝纫机抬到院子里。
“赵满福我日你祖宗……”我爹向我大爹扑去,被司法所的干事按在地上。
我娘急得先看缝纫机,后又去拉我爹,最后啥也顾不上了,只好跑到东边窑门口喊我爷爷奶奶。因为吃不饱饭,中午他们早早就躺在炕上睡午觉了。我爷爷奶奶在炕上听见我娘疯了一样的喊叫,以为窑要塌了,跑到院子里才知道没有穿鞋。
我大爹看见他爹出来了,在一个司法干事的耳朵边说了句话,急忙跑出了我家院子。然后几个司法干事就把我爹押到了公社,在一间房子里的长椅子上铐了一夜。第二天我爹回来嘴里一直说胡话,家里人都不认识了。
这些细枝末节,有些我是从我娘嘴里听说的,有些是从别人嘴里听说的。后来我还听说那天在大队部开会时,强行收缴遭到饥荒人家的上缴款的主意根本不是队长的意思,而是我大爹提出来的,包括请司法所干事也是他出的鬼点子,还有那十六户他们根本没有去。也就是说这事从头到尾都是我大爹的阴谋诡计。
我问过我娘为什么?我娘说你大爹恨你爹,还有他是在报复你爷爷……
日期:2011-11-15 22:40:00
第四章
他们来了,一共五个人,三个男的两个女的,是从他们头发长短上看出来的。若只从他们脑袋以下看,怎么也无法和人联系在一起,尽管地面上移动的也是穿着鞋的两条人腿,可是哪还有人样啊!看那两个扎辫子的,身上挂着背着拎着的包袱还少一点;再看那两个带军帽和一个理平头的,从脖子到屁股都给包袱包围起来了,像是上衣长出恶性肿瘤似的。这五个人还在远处道路上时,把站在村头迎接的生产队长和乡亲们吓了一跳,以为哪里又出了祸事,来了逃难的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