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后,她回到家,终于打听到了张大山的消息。原来他在菜市场买菜时,看到一辆本田轿车把一位拣菜叶的老太太剐倒在地上,连停都不停,扬长而去,一下子点燃了暴脾气,抓了一块砖头冲着车甩过去,哗啦啦一声,把后车窗砸了个大窟窿。这可就惹了塌天大祸,里面坐的是副县长家的保姆。张大山被当场拿下。一开始检方打算按寻衅滋事罪起诉他,不知怎么升级成了故意毁坏公私财物罪,最后法院判他抢劫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少玲跑到监狱去看他,在阴暗的探视室坐了半晌,门开了,走进来的只有狱警一个人,冷冰冰地告诉她:“张大山不想见你,你走吧。”
再去,还是不见。
第三次去,仍旧是不见——少玲知道,他不会再见她了。
大专的录取通知书,很快就寄到了少玲的手中,她考上了省会一所大学,在“老年服务与管理专业”学习了三年。毕业后,她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托关系找门路留在省会找工作,而是风尘仆仆地回到老家——那个永远偏僻而贫瘠的小乡村,开起了一家养老院。没过多久,因为出了事故,养老院被迫关了门。她到县医院当了一名护士,由于家在乡下,每天她都要在县乡之间坐公共汽车奔波几个小时。今天因为一个产妇大出血,她参与抢救,很晚才下班,公共汽车最末一班早没有了,她站在路边,焦急地踮起脚尖,巴望着有没有过路的车捎自己一程。一阵狂风吹得她双眼迷离,睁开眼皮时,她看到一辆金杯车停在了面前,车窗摇下,露出的是张大山那张又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脸型没变化,但多了一些被揉搓过似的细纹,特别是目光,有些浑浊。
日期:2010-11-11 9:45:00
“回家吧?”张大山吼道,“上车!”
她不大想上车,可最后还是上了去。
“你咋样?”张大山一踩油门,金杯车摇晃着笨重的身子,驶上了国道。
少玲没有回答,她觉得这些年,还有这些年发生的一切一切,都不是用一两句话可以说得明白的,既然如此,不如沉默。她向车窗外望去,只见茫茫的夜色笼罩了整个草原,根本分不清天地,只在黑暗的底色上有一些更黑暗的起伏,像是一条条巨蟒在痛苦地挣扎,她知道那些是山峦,连绵起伏却又形状莫名——正如她此刻思绪一般的山峦。狂风把车窗振得嗡嗡作响,寒气从玻璃缝间咬牙切齿地钻进车厢,咝咝咝的……车身抖动得越来越剧烈,像是要被风撕碎成一片一片。“索性由它去好了,不是很多事情都由它去了么。”她这么想着,闭上了异常疲倦的双眼。
就在她的意识越来越稀薄,渐渐要浸入一片沼泽般的模糊时——
急刹车!
“到底是怎么的了?”她从张大山的肩膀后面探出头来,懵懵懂懂地往车的前窗外看了一眼……
就一眼。
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
那是少玲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恐怖景象——
草原如此黑暗,寒风如此凄厉,号叫声如扼杀般,摧折了一切生息,国道,如绞索样漫长……
但,就在这深邃到内脏的夜,居然有一张被完整剥下般的人脸,紧紧贴在前车窗上,面对面地看着他们!
那张脸全无表情,裹着一层尸蜡状的半透明。双瞳犹如生了白翳,灰蒙蒙的无一丝光泽。
嘴唇,死鱼般一张一翕,距离车窗如此之近,居然连一口蒙住玻璃的白气也没有呵出。
少玲用尽浑身的力气,才遏住了想要狂喊的冲动。
这是一个身穿白色长衣的女子,直挺挺站在车头,面对着她和张大山,一头长发在风中狂舞,像无数双泛着青筋的小臂在挣扎,想要从头皮上撕脱开去……
车的前灯放射出两束长长的黄色光柱,每个颗粒都清晰得像大马哈鱼的鱼卵,颤巍巍地附着在她的周身,隔着玻璃也能闻到一丝不易察觉而又极其浓重的腥气:女子那一袭白衣的下半身,是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稠红,稠红……
犹如刚刚从血泊里走出来!
日期:2010-11-11 20:47:00
“你……你撞到她了?”少玲的声音在发抖。
张大山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差一点儿……”
差一点儿,也就是没有撞上。可是这个女子,分明像已经命丧轮下,而又飘飘忽忽地向人索命的冤魂!
有那么几分钟——无法估计出准确的时间——车厢里的两个人和白衣女子,就在近得能贴上嘴唇的距离,隔一道玻璃对峙着,无论坐着的还是站着的,仿佛都在等待着什么:里面的人等待外面那团染血的魂灵被狂风吹散,外面的魂灵等待着里面的人出来供她啜取。
黑色的磐石,白色的狂舞。
看谁先放弃。
少玲感到窒息般的痛苦。车门和车窗都封闭得严丝合缝,车厢里除了她和张大山,再没有第三个人,但她看着对面那张苍白而冷漠,像湖水中浮尸般的脸,觉得这张脸的下面,一定有一双可以无限伸长,伸长,再伸长的手,从某个缝隙伸进车里,张开五指卡在自己的脖子上,越卡越紧!
忍不住了,活人在耐性上永远比不过死人。她说:“这样下去,她会死掉的……”
日期:2010-11-11 21:45:00
“也许她已经死掉了!”张大山喘了一口气,喘得极粗重,显然是憋了很久很久。他的手放在了档把上,少玲猜他想倒车、打轮,绕开这个女子走掉。
“不行!”少玲突然大喊一声,不仅张大山一震,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咱们得救救她!不然她真的会活活冻死!”
“我他妈的连她是人是鬼都不知道!”张大山瞪起了眼睛,但是当他望见少玲逼视他的目光时,一种说不出的情愫使他顿时柔软了下来。他挂上空档,拉了手刹,垂下巨大的头颅,嘴里不干不净地嘀咕着什么,在手套箱里摸出一柄很大的扳手,把左侧的车门一推,跳下了车,脑袋上的头发顿时都被风吹得竖了起来,毛茸茸的像一头公狮。
透过车窗,少玲看见张大山来到车头,和那女子喊着什么——手中那柄大扳手握得恁紧。但那女子还是目光呆滞,一言不发。突然,车灯的两道光束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女子的衣襟呼啦啦掀起,直扑张大山的胸口,撞得他倒退了几步,差点坐倒在地上。他眯着眼睛,把脖子往绿色军大衣的衣领里缩了缩,斜望了一眼天空,脸上浮现出一副无奈而又坚定的表情,然后一个大步迈到那女子身前,把腰一弯,伸出粗壮的手臂,将她横着抱了起来,来到车门旁,少玲连忙将笨重的车门哗啦啦地拉开。张大山将那女子放在少玲的身边,一股寒气顿时溢满整个车厢。
“这姑娘快冻僵了……不过还没死,你给她热乎热乎吧。”他说。
少玲赶紧把红色棉外套脱下来,披在那女子的身上。这时她才发现,那女子穿的白衣其实是一件长长的白色纱质睡衣,上面已经风干的血渍还是那么触目惊心。“大山子!”少玲说,“这个姑娘不是咱们乡的。”
张大山说:“应该是来旅游的游客……可是她身上这么多血是怎么回事?又为啥三更半夜站在国道上?”
少玲沉思了一下说:“她这个样子,不可能从很远的地方过来……赶紧去‘湖畔楼’吧,肯定是出大事了!”
张大山“哎”了一声,回到驾驶座上,把方向盘一拧,脱离了国道,向草原的深处驶去。车厢里,黑暗有如冰层一般坚实,但白衣女子却像一段冰层下的木头,僵硬的身体时不时随着颠簸而左右倾倒,少玲顾不上害怕,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片刻,她觉得那女子的身上暖了一点,而自己的身上却越来越冷。
日期:2010-11-12 13:52:00
绕过几座低矮的丘陵,只见草原的远处,摊着一片在黑暗中更加黑暗,并黑得十分均匀,因而有些亮闪闪的椭圆——张大山知道到了“额仁查干诺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