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蕾下楼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和面包,吃完早餐。然后用三明治机压出四个三明治来,两个放进随身的餐盒里,两个留给王亮。不是准备打工的衣服,而是背上画具,舒蕾出门,踩着深秋的露水,乘轻轨直奔纽卡斯尔东海岸的Tynemouth(泰恩茅斯)。
她是特意打扮过的。红色格子裙,白色平底靴,白色贝雷帽,白色高领线毛衣,苏格兰毛围巾,外套是那件爸爸在她出国前买给她的,但是自从来英国后她就不敢随便穿出怕被随处可见的动物保护主义者泼油漆的纯白色貂皮大衣。
这样一个可爱的公主形象,却被一件大号耐克亮银色运动风衣完全掩盖住。加上画具、大大的背包和塑料小桶,很有点不伦不类。
天气不算太好,天空卷积着云层,海风也有点恣意,但是天空并不低,不是要下雨的样子。舒蕾找个海边山崖下风吹不太到的地方支开画架,开始画眼前的大海。
是的,今天天是舒蕾二十岁的生日,她要画一幅东边的大海送给自己。
十月中旬的纽卡斯尔海边,阴着的天空,已经很有点寒意,这不是个作画的好天气。但是舒蕾没有管,她专心的画着眼前墨兰色的海面,暗黄色的海滩,画灰色的云,黑色的礁石。眼前的大海,就是她此刻的心情。
5个月前,舒蕾还是个标准的中国公主。她在Harrogate Ladies College(哈罗盖特女子高中)的休息室(lounge)里一边炫技般地弹着巴赫的英国组曲,随心所欲地用作者标注的装饰音指法在各种意境不同的段落中转换,一边听着壁炉边沙发上的女同学们从厨艺课上自己烤的饼干的独特配方聊到复活节假日的最佳度假地,然后到骑术课哪个姑娘身边出现的漂亮小母马,最后会毫无例外地谈到Westlife(西城男孩)里的各个成员,几位王子的绯闻,以及几公里外另一个私立学校的帅哥们。当时,她手上已经有了伦敦Central Saint Martins’ College of Art & Design(圣马丁学院)时装设计专业的offer(录取通知书),正在心底分神盘算暑假回国的时候给家里人带的礼物,到底要不要给妈妈买今年出现的复古风的圆头高跟鞋?Dior迪奥的最新设计有点过分华丽的俗气,但是上面镶的水晶真的很漂亮。接着,她就接到了电话。
琴槌敲打琴弦的声音停止了,但是因为最后几个音是踩着延音踏板敲出来的,所以还带了点震动着的回音。这个时候舒蕾已经掏出了电话,走到了门外的露台上。
不过几分钟时间,舒蕾回到了休息室。还在闲散着聊天的同学都发现了这个中国女孩的不妥:她面色苍白,身形摇晃,仿佛走不了几步就会跌倒的样子。女孩们围过去关心地问:“What’s wrong? May I help you? (怎么了?需要帮忙吗?)”中国女孩只是恍惚不答,跌跌撞撞地出门走回自己的房间。
很快,这个中国女孩就在同学们的视线里消失,连毕业典礼都没有参加。
这个让舒蕾失魂落魄的电话,是小姨夫越洋打来的。他的发声方式奇特至极,沉痛和怜悯的声调里有点压抑的其他东西,让他的声音里有了一丝变形的尖锐。
“你说什么?”她觉得自己没有听清楚那种陌生的音调里表达的意思。
“我说蕾蕾,你爸妈出车祸了。”
舒蕾吸了一口气,觉得有点恍惚。只是她好像很快就冷静了下来,问道:“车祸厉害吗?”
“嗯。”
“多厉害?”
“你爸爸妈妈和哥哥都走了。”
那一瞬间,舒蕾只觉得被一道白光击中,脑子里突然就空白得一点意识也没有了。但是电话里,小姨夫好像终于在把最困难的部分说出之后,恢复了以往的镇静和逻辑,开始滔滔不绝:
“他们走得没有任何痛苦,因为发生得太快了……”
舒蕾却还是懵的,她感觉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也好像怎么都没有听明白。所以无论是小姨夫说着她的爸妈哥哥当时要去什么地方,高速路上怎么堵车了,怎么就停车了,怎么就有超载的长途货车没有刹住车了她都好像没有听到耳朵里的感觉。
但是,什么?刚才姨夫说什么了?“什么是抢救无效当场死亡?”
“就是他们什么痛苦也没有感觉到就走了。”
死亡,这个黑色的词汇终于冲击进了舒蕾的大脑:“走了?”
依稀可以听见听筒里的叹息声:“是的,去世了。”
在很漫长的几秒停顿后,小姨夫终于把这通电话最重要的目的告诉了舒蕾:“你得马上回家来,蕾蕾,处理好你爸爸身后的企业和家产,还有,发办丧事。”
十九岁的舒蕾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冷静了下来,订机票,收拾不多的行李,和学校取消预约的毕业典礼位置,然后回国。她没有掉一滴眼泪,带着所有已经给父母兄长买好的礼物,怀着有点麻木而难以相信的情绪坐上了返乡的航班。
回到了辽东半岛上的小城市,这里处处都有她父亲的产业,有她像公主般长大的回忆。可是舒蕾突然觉得故乡如此的陌生,如此冰冷。
迎接她的,是父母和哥哥残破的身体……几乎是一瞬间,如果不是这一瞬间的亲眼所见舒蕾绝对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她的父母和家人真的抛下了她,去到了另一个世界。她的眼泪突然决堤而出。当她战抖的手指碰触到家人冰冷的身躯的时候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开始嚎啕大哭起来。没有任何人能劝止住那样悲痛的哭泣,直到她哭到脱力晕倒在灵堂里。
她不记得自己是被谁送回了自己的床上,但是等她哭醒开始,现实开始在她面前展现出完全不同以往的脸孔。
首先是各式各样的债主。这些债主名头繁复,有工程队的,有工厂的,有银行的。他们高矮胖瘦各不相同,被不同的亲戚领着来见她,却有着同样的目的和同样的嘴脸,就是要债,要钱。
舒蕾简直是懵了。她根本搞不明白爸爸那么大企业,有工厂有地皮有楼盘,平时欣欣向荣给她和家人提供了最优渥的生活,这个时候怎么会是负债的呢?她不懂现金链、贷款、扩大投资这些知识,也看不懂那些合约,只知道每个人的手上都拿着他父亲给出的欠条或者借款单据,每个人都希望这个孤女不要逃避了欠债还钱的责任……
舒蕾突然很后悔自己任性从来没有好好学习数学,结果银行和会计送来的账目她怎么样都看不懂。这个时候,第二拨人出现了,就是以往见面就会对她称赞不绝的亲朋好友们。
这是回国后第几次见到这些亲友们?第三次了吧?灵堂里见过一部分,然后带着债主们出现的也是这些人吧,这次,你们自己又来做什么呢?哦,原来是让我签字啊!签字做什么?转让?转让的是什么?资产和债务?
是么?签字以后这些债务就都转走了么?难道那些资产不是一起就被转走了?哦,原来这些资产现在都不好处理哦!不好处理就是不好卖的意思呗。为什么我以前听说都盈利的工厂到你们的嘴里都变成经营吃紧了呢?舒蕾的耳朵里是乱哄哄的各种言语,心底却有一块地方如同一块明镜,里面晃动着所有人的嘴脸,把所有的声音都吃了进去,然后变成大堆的疑问,送到她的脑袋里。
她一句话也没有答复,终于,在小姨的帮助下送走了所有的人,然后,她关上房门,把自己反锁了起来。
我还有别的办法吗?我可以不签字吗?作出了最艰难的决定后,舒蕾把头埋在被子里放声大哭。
等到父母和哥哥残破的身体在道士和尚的超度下变成了灰烬,装进那冰冷的盒子然后入了墓地,她觉得中国再也没有她留下的理由了。故乡的人的面目都是复杂而陌生的,和当初听到的小姨夫的声音一样,各种目光让敏感的她无处遁逃。她爸爸毕生的心血已经在签字后分崩离析,终于连同债务一起,收入有心人的囊中。好在我还有英国可以回去,舒蕾想。
她把家产里剩余的债务和房产都托付给了曾经在她童年时照料过她的小姨,虽然这样做让大伯不太高兴。而银行也终于认为剩下的这一小部分债务有了足够的资产可以抵押。她出国的禁制就此解除,她马上逃也似的回到了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