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1-06-19 07:33:26

（二十六）

虽然后来那老妇人对苏衣讲了两句客套话，意思是她是来和苏衣商量的；但实际上她早在熟虑后，已经有了安排，而苏衣在这种境况里，也决不会说个“不”字，一定是照她所说的去做。因此，按她的想法，苏衣和她这就去那边家中，先看看亡者留下的遗嘱，等把丧事办完，再遵照执行；尔后在大年初一准备一下，大年初二便动身，坐飞机前往西安，就在当地将尸体火化了，带了骨灰回来。

最后又听老妇人道：“本来想着等过完初五，到大年初六了再去西安，可我一想到他孤零零地躺在那么远的地方，虽说有小李在那边，但毕竟不是亲人，我就想让你和他弟弟早些过去，也早些把他的骨灰带回来。这边倒底是他的家，我们都等着他回家……对了，你和他弟弟一块儿去。”

老妇人的声音悲哀却依旧沉静，由她清晰的表达便透着一股坚强，使我仿佛又看到了她的那张刚毅的脸。而我更想象着，她尽管坐在那里，她的那颗伤恸的心则始终屹立，只要她自己不倒下来，就没有人，也没有什么事能够击倒她。我不禁油然升起对她的敬仰来了，暗暗想道：怪不得亡者要让她和苏衣一块儿去执行他的遗嘱，他深谙母亲的个性，知道她比父亲要坚强――那正卧于医院的病榻上面的老父亲，比起他的母亲来，真是比较孱弱了。

接着便听到客厅里的响动。我晓得是她俩从沙发上起身，且要出门，往那边家中去了，也就赶紧站起来，走出卧室――但我并未想要和她们一道过去，只准备送送她俩――这时，她们都已穿上了外套，苏衣还挎上了皮包，正要朝门口走。

苏衣见我从卧室出来，便对我说：“我到那边去。”

大概她想着我在里面已经听见了她俩的对话，就没有多解释；而且，她对今天要回她父母家的事也只字不提。

那老妇人却又驻足，问苏衣道：“你药吃了吧？”

苏衣答道：“吃了，今天早上吃的比平时要早，五点多就吃了。”实际上，我们是到了五点多才入睡的，而她平常服药是在七八点钟，她怕这一觉睡过去，耽搁了吃药，我也担心，便提醒她，说最好设个闹钟，她就干脆提前把药服了。

老妇人还是不放心：“要不要加服一顿？”我懂了，她是怕苏衣因这桩事受刺激，再犯起病来。

苏衣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我想不用了吧。”说着，她又停下来，思忖了片刻，然后决定道：“不用了，妈，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可老妇人似乎不很相信苏衣，只是苏衣已经把话讲到这个份上，她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但她思忖了一会儿后，突然扭过头来，冲了我道：“你也一块儿去吧。”又朝我俨然点了点头，以加重自己的语气：“你也过去！”

我愣住了，虽然懂得她是怕苏衣万一发起病来，又是持续发作的话，她一个上了岁数的女人家，到时候很难办的，却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便看着苏衣，好象要苏衣来给我拿主意。因为我弄不清苏衣愿不愿意我也随了她们过去――我当然很感尴尬，她的处境则更窘迫――而她也似乎一时拿不定主意，看了看我，又低下头考虑着。

恰在此时，她的手机响了，我想，这回定是她爹妈打来的。果然，她接通了电话后，就直截了当地道：“妈，我知道你们等得急了，你们不要等我了，今天我不过去了。”好象她妈在问为了啥事，她又道：“你别问了，我明天回来，明天再给你们说。”

压断了电话，她也蓦地拿定了主意，便对我道：“你也一起去吧。”

既然苏衣发了话，我当然没什么可说的了，也就穿上羽绒服，和她们一道出了门。

三个人坐出租车到了她原来的家的楼下，再一块儿上楼。老妇人在前面开了锁，又推开门，先进去了，尔后示意我俩也进去。于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自己居然又站在了这曾经使我失掉了一个姆指的客厅里。是的，我从未逆料我又会回来，那个至今回忆起来也仍令我胆寒的下午，我被苏衣搀扶着走出这所屋子，下楼梯的时候，我纵使迷迷糊糊的，也暗自庆幸自己总算活着离开了。谁又能料到，仅仅隔了数月，犹如命运的轮渡，它以一种不可抗拒的方式，又将我载回到了这里；而客厅中也没有明显的变化：仍是这么宽敞的空间，仍是四壁上的刀剑挂件，并且和上回来时一样，屋子里也仍然是三个人。然而命运的轮渡又是不可能完全相同，甚至不可能相似的，它象流淌的河，也总在变幻，所以，虽然还是三个人，但那曾经的主角――那将一柄日本短剑抵住我的下巴的壮汉却不在了，而且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这个客厅里了，替代他的，是他的因失子而心碎的母亲。

当这样尴尬且敏感的氛围里，处在我的位置上，自然不好讲话，也不便乱走动，所以，我进了客厅，就一直乖乖地站在那里，宛如木偶；苏衣则触景生情，在环顾以后，也怔怔地呆立着，从她脸上也看不出来是怅惘呢，还是哀戚；那老妇人却更象是许久没有来了，对屋子里的一切很陌生了，就缓缓地四下里瞅着，她的那张刚毅的面孔也开始变化，终究被深深的倦怠所淹没，顿时显得苍老了许多，并且，她又好似很迷惑，仿佛这会子倒不肯相信儿子的死，便用那充满幻意的眼光，似乎要在客厅的哪个角落搜寻出他的身影――也许，她竟是期盼着他能突兀地又站在自己面前，那么活生生地笑着说道：“妈，我回来了，回来和你一起过年。”